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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使相逢若别离(出书版)(36)

桑离微微一愣,点点头。马煜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看桑离,却没有说什么。

常青轻轻叹口气:“小离,其实没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你父亲对你,或许有些严格,可是你也知道,他就是那种脾气。”

桑离“嗯”一声,也不答话。

常青犹豫一下,终于还是说:“其实,他活不了多久了,可能一年,可能半年……”

马煜倒抽一口冷气,他扭头看看桑离,却发现她什么表情都没有。

常青看看他们的样子,苦笑一下:“小离,你还恨他吗?其实你爸爸一直都很惦记你的,有时候还会问我,说‘要是有一天我不在了,下去看见了小菲,你说她会不会怨我,怨我对小离不好’。”

常青叹口气:“小离,算阿姨求你,你们和解吧。”

桑离低着头不说话,过了很久,久到大家都快要被沉闷的空气压垮的时候,才听到她低低地说:“来不及了,阿姨。”

她抬起头,目光清冷:“我这次回来,是想找机会还他养我十八年的情。可是真对不起,阿姨,除了钱,我没有想到我还能还给他什么。”

她看着常青,缓缓道:“刚才,我已经预交了住院费,数目足够他在这里治疗一年甚至更久。”

“小离你—”常青有些着急,“他到底是你爸爸,你怎么能这么说?”

听了这话,桑离突然笑了。她的笑容,那么凄凉,那么哀伤。

这时风吹过来,带着六月天的热气,却猛地让常青在惊愕之余打了个寒颤。马煜也瞪大眼,惊讶地看着桑离,看见她的笑容渐渐变成一朵罂粟一样艳丽而奇诡的花。

她盯着常青的眼睛,声音清冷,笑容绝望。

她说:“阿姨,三年前,我也差点活不了多久的。也是在那个时候,桑悦诚告诉了我一句话,他说桑离你这是咎由自取,我现在最庆幸的就是你身上没有我的血。听了这句话,我万念俱灰,一心寻死。”

她顿了顿,再次冷冷地说:“你知道吗,阿姨,没有人知道我爸爸是谁。我这个人,就代表着一个屈辱的秘密,是我妈妈的屈辱,也是桑悦诚的秘密。”

六月天,窗外带着海咸味的空气里还挟裹着木芙蓉的甜腻香气,马煜、常青,甚至连刚走出病房的南杨都带着巨大震撼与满腔愕然看着她。

而她看着常青的眼睛,吐字缓慢而清晰:“阿姨,二十八年来,估计也只有户口本上能显示出我们的父女关系。你也不是没看见,我长这么大,好的那部分是我奋发图强换来的,坏的那部分是我咎由自取应得的。虽然他是我父亲,可是这些,统统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潮湿空气里,她转过头,咬紧唇,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

玻璃的倒影里,二十八岁的桑离依然很漂亮。

可是她知道,时间走过九年整,她已经变了那么多。

(B)

桑离生命的转折,从大一那年的暑假开始。

那时,照惯例,桑离依然是不回家的。

不过寝室里倒是一片繁忙景象—女孩子们都兴高采烈地收拾行李,对即将到来的暑假充满期待。

顾小影向来是乖宝宝,恋家恋得紧。管理系的考试科目那么多,连考十二天后她居然还有力气打电话叫嚣:“妈妈!我终于要回家了!我要吃红烧肉!我要吃糖醋鱼!妈妈你让爸爸做好吃的等我啊!”

穆忻则不紧不慢地收拾行李,准备和本系以及美术系的一群人去西递、宏村写生。她每天的任务似乎就是研究安徽的天气预报,也费力琢磨一下需要带多少东西走,之后又可能带多少东西回来……

蔡湘是本地人,家境很优越。暑假还没开始的时候她父亲就为其联系了省电视台,供她暑期实习。她正疯狂迷恋电视台的一个主持人,每天都欢呼雀跃地设想着能和偶像同台工作的大好前景,剩余时间则都用在陪穆忻研究皖南有什么好吃的、好用的、好玩的上面。

只是偶然的一次,顾小影收拾行李的时候好奇地问桑离:“桑离,你好像不常回家呀?”

桑离很平静地抬头笑笑:“有时间还不如抓紧挣学费。”

顾小影感叹:“我妈要是有你这么懂事的女儿,一定会感动得哭出来。上次打电话她还说,我每次回家都和鬼子进村差不多。”

穆忻也笑:“对啊,我爸每次想我了,不好意思直说,就会说‘闺女你抓紧回家,你妈给你做了红烧肉,吃饱了还能带点回学校继续吃’,说得我跟要饭的似的。”

顾小影咧嘴笑:“你知足吧,俺娘说了,包括洗衣粉肥皂卫生巾在内,没有她闺女不要的,就连鬼子大扫荡都没我这么生冷不忌。”

穆忻心有戚戚焉地奉上大笑若干。

桑离还是面带微笑,一边准备乐谱,一边突然想起来:田淼高考完了吧?她考取外国语大学了么?将来有一天她去上大学了,暑假的时候会不会像顾小影这样迫不及待地回家找妈妈?

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如此辛苦地赚取学费、利用一切能够打工的机会来打工,不过是为了渐渐和那个家脱离关系。

其实也没有什么铭心刻骨的恨,但是同样,也没有什么依依不舍的眷恋。

那个家,对她来说,或许不过是新生学籍卡上的一个地址,标志着自己从哪里来,却也注定自己不会再回到那里去。

这一年来,她只在大年三十、初一、初二在家里呆了三天。且这三天中,起码有两天半还是呆在南杨家里,听他讲沪上风物。

对此,桑悦诚没有意见,田淼求之不得,只有常青前后表示过几次抱怨,说小离你怎么总也不回家……

“家”?

桑离落寞地笑笑,随手拿起一块粉扑,对着镜子,轻轻在腮边按了一按。

镜子里的女孩子,目光清冷,神情孤寂。

傍晚,沈捷的车来接桑离一起去参加一个晚宴。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桑离很拒绝这样的陪伴。

自己算什么呢?秘书不是秘书,助理不是助理,女朋友不是女朋友……

她就这样问了,结果沈捷挑挑眉,笑笑:“助理这个称呼不错,那我就介绍说你是我的助理好了。”

桑离瞪他一眼:“傻子都能看出你是拐卖幼女!”

沈捷哈哈大笑。

其实桑离心里也知道,化了妆的自己少了些许稚气,而三十一岁的沈捷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两个人走在一起的时候,桑离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至少看上去还是很登对的。

只是,这件事于情于理不合,她还是觉得不能答应。

最后还是沈捷劝她:“桑离你不能总把自己当孩子,大学本来就已经是半个小社会,出去见见世面也没有什么不好。再说今天晚上一起吃饭的还有一位唱片公司的老总,你就不想灌自己的唱片?”

听见“唱片”二字的一瞬间,桑离的眼睛忍不住一亮。

沈捷把握到了,再补充几句:“你也不用多心,我愿意帮你只不过是因为你唱《摇篮曲》的样子和我母亲很像,所以,在我的眼里,你就好像妹妹一样。帮个有缘分的妹妹,这不过分吧?”

这个理由真是足够强悍—至少在那时候,本来就已动心的桑离很坦然地接受了沈捷看上去相当问心无愧的解释。她甚至给了沈捷一个无比甜美真挚的笑容,以及一声发自内心的“谢谢”。

听见这声“谢谢”,沈捷一笑,伸出右臂给她。桑离一愣,很快便压住心底的那些尴尬和不适应,伸出左手轻轻挽住他的手臂。

前方有服务生很周到地拉开包厢大门,进门前的刹那,桑离下意识地抬头,看见包厢上方木制的铭牌:沧海厅。

这世间的蝴蝶,到底能否飞得过沧海?

说是晚宴,按中国人办事的习俗,不如直接叫“酒席”。

沈捷在国外生活过,可回国经营酒店业,还是免不了按照中国的规矩办事—硕大的圆桌,按照规矩各自坐了,之后是不断的劝酒、敬酒、喝酒。这个过程中的规矩繁琐、座次敏感,然而很多事也的确是在酒桌上谈成的。当地的规矩是“无酒不成席”—沈捷入乡随俗,只能逼迫自己去习惯。

然而桑离不习惯。

那时的桑离还不过是个学生,别说面前的红酒,就是啤酒她都未曾沾过。服务生过来倒酒的时候,桑离吓得瞪大眼,急忙扯沈捷的袖子。

坐在周围的客人们看见了,只是抿嘴心照不宣地笑。

其实就在桑离随沈捷出现在沧海厅门口的刹那,已经先行抵达的客人们就忍不住吃惊,大多心里在想:原来仲悦的总经理也免不了“老牛吃嫩草”的俗!

再仔细看看桑离,各自都在心里感叹:漂亮啊漂亮……这么漂亮的小妮子,沈捷还真是有本事……

不过嘴上都客气地寒暄,听沈捷介绍说“桑小姐,我的助理”时,又纷纷佯装热络地招呼“桑小姐你好”……这样的礼貌,听在桑离耳朵里,微微有点不适,却也只能笑魇如花地逐一握手作答。

说起来,后来桑离在酒场上的一切礼仪、常识以及耍花枪的手段,其实都是拜沈捷所赐。他就好比那个玩“养成游戏”的人,一点点地将一个对应酬一无所知的小女孩,养成到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当然,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