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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使相逢若别离(出书版)(48)

顿时,屋子里变得异常明亮,连同那满屋子的黄花梨家具一起泛出熠熠光辉!

桑离站在门口,抬头,瞬间哽住呼吸!

—堂屋正中,居然,是一幅自己的画像?!

老道传神的工笔,勾出画中人物的线条轮廓,淡淡的色轻轻洇开,是女子淡粉的脸颊、浅灰的马蹄袖上衣、月白的长裙,在一大片广玉兰的背景间,粲然一笑,倾国倾城!

像有什么突然抽去桑离全身的力气,她有些失神地看着那幅画,看着画里的自己—那套衣裙还是沈捷送她的二十四周岁本命年礼物,价格不菲,但物有所值。第一次穿上的时候,在G城南部山区的沈家院子里,沈捷看她看到发呆,过很久才说:“我现在才知道,什么叫做‘回眸一笑百媚生’。”

那天,他用手机给她拍了这张照片,时时刻刻带在身上。后来某天他一边欣赏照片一边问她:“桑离,要是有一天你不漂亮了,你自己能接受吗?”

当然不能—她那时在心里回答他,然而脸上却没有什么波澜,只是敷衍:“那时候你可以把我甩了,反正你们豪门大户,我也高攀不起。”

沈捷却微微有些恼:“我还以为你会赖上我。”

“绝对不会,”她答得斩钉截铁,“你放心,你的投入我会回报,但你一声令下我就会躲得远远的。就像你是商人,所以要收支平衡一样,我是演员,戏演完了就下台,这也是我的职业道德。”

那天沈捷的表情有点灰灰的,然而他什么都没说,仍旧还是牵了她的手出门,赶去偌大宴会厅中迎来送往,看觥筹交错。那时,她怎么能想到,他真的会建离园,还会有这样的一幅画?

不知过了多久,桑离把视线从画幅上挪开,才看见这屋子里的陈设熟悉得让人心惊!

如意纹圈椅、品字拦河书柜、荆竹纹屏风……而那张月洞形棚架床上悬了藕色细纱,风吹过来的时候,好像一团柔软的云彩!

桑离跌坐在床边,目光呆呆的,像是失了魂。

静谧中,她听见田淼说:“如果可以,去陪陪他吧。尽管我也不知道这样的人有什么必要如此痴心,尽管我甚至不相信他怀念的是一个人而不是自己被甩了这件事……可如今这样子,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就算是,我回报他在我当年刚进仲悦时,所有的那些提点。”

桑离心里沉一下,眼眶有些发胀,鼻子也开始发酸。

提点……是的,曾经,他对桑离,何尝没有提点呢?

那么今天,桑离,你就真的忍心熟视无睹?

医院里还是那股令人讨厌的消毒水味道。

桑离讨厌这种味道,因为它夹杂着让人厌恶的旧日气息,似乎是不经意地提醒你:总有一些什么,是你用尽一生力气,都无法忘记的。

她放慢脚步,好像这样就可以拖延一些什么,田淼大致意识到了,却没有说话。

因为是高级病房,走廊上没有杂乱的脚步声,只是寂静地洒满阳光—惨白的、毫无生气的阳光。

桑离忍不住打个冷颤。

田淼走到一间病房门口,推门走进去,桑离站住了,却有些踌躇。

透过半开的门,她甚至能看见田淼站在床边。从桑离的角度看过去,看不见床上人的脸,却仍能感受到那样熟悉的气息—曾经,每个清晨,她也是这样坐在床边,伸手拍沈捷的脸,唤他起床。他赖床,她就捏住他的鼻子,不让他呼吸。他憋到忍不住,会猛地睁开眼,伸手把桑离拉上床,用被子捂紧了,团成一个球,而后在桑离的奋力挣扎中起床,心满意足地伸懒腰。

那不过是三四年前的事,才一千多个日夜,怎么就会论及生死?

田淼轻轻和床上的人说话:“沈总,您看谁来了?”

她回头,桑离深深吸口气,手脚僵硬着一步步进了门。进门的刹那,桑离的视线直直撞上沈捷的目光—哪怕在生病,却依然炯炯的目光。

过一会儿,还是沈捷先笑了,他摆摆手,像以前那样唤她:“小姑娘,是你啊。”

“小姑娘”—在听到这熟悉称呼的一瞬间,桑离的心脏仿佛被重物狠狠敲打!有泪水一下子浮上来,她努力眨眼,想要把眼泪逼回去。她直直地看着他,腿脚都仿佛固定在了原地,动不了,只是僵立着,呆呆地、面容哀戚地看着他。

她想起,以前他也是这样叫她:“小姑娘,抓紧时间,要迟到了”、“小姑娘,你想要什么礼物”、“小姑娘,人知足才能常乐”……

小姑娘,而今,她还是小姑娘吗?

像是看懂了她的心思,沈捷笑了:“小姑娘,你在我眼里永远都是小姑娘。”

当他坦然微笑的瞬间,桑离心里的哀伤突然更加澎湃着涨潮,似乎在告诉她:桑离,你看,你真的是个扫把星,你害死妈妈,弄丢了向宁,现在轮到沈捷……

绝望铺天盖地而来,她嘴唇动一动,想哭,可是没有眼泪。看到她这样子,沈捷略微敛一下笑容,拉住她的手,紧紧握住。过一会儿,他略使劲,把她拉得再近点。而后,他揽过她的肩,她便顺从地伏在他的胸前。

像曾经无数次那样,所有的动作都默契如初。甚至她伏在他胸前的角度,都仍然是那么契合。在这一瞬间,连桑离都恍惚了:他们之间,真的只有交易吗?

他们在一起四年,除了一纸结婚证,他们甚至熟悉彼此身体里那些最隐秘的信息—假使这四年没有“爱”,那么有没有“情”?

寂静的屋子里,不知何时田淼已经离开。他们就这样静静拥抱在一起,依偎了很久。

他们不说话,只是听着彼此的呼吸。

是第一次,桑离觉得人的心跳也是如此动听。

那是生命的声音,是每到来不及了的时候,才知道好听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桑离才听见沈捷说话。

他微微拍着桑离的背,不疾不徐,更像是自言自语:“那年,你从医院不告而别,我查了所有的航班机录,都没有你的登记。我去每个你可能去的城市找你,甚至还自作多情地去了苏州,在留园里坐了整整一天。太阳落山的时候公园要锁门了,我都恨不得掘地三尺。我在每个可能有你的城市建‘离园’,本来也没指望真能找到你,可是谁能想到会在盛锦那里看见你。”

说到这里,他微微喘口气。她抬起头,担忧地看着他,却看见他眼睛里那些熟悉的情绪。

热烈的、深情的、宠爱的、惊喜的—这样分明的情感,曾经,她怎么会看不出是爱?

他继续缓缓地说:“你唱《鳟鱼》的时候,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递纸条请你再唱一曲,怕你认出我的笔迹,便故意写得潦草。听你唱《我住长江头》的时候,我甚至想站起来告诉你,我也在长江边,我们才是共饮长江水,可是我没敢……”

他无奈地笑笑:“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也会懦弱。”

他看着她叹息:“真是奇怪,当我三十一岁、你十九岁的时候,我并不觉得我们之间有多少差距;可是当你二十八岁、我四十岁的时候,我才知道,你只是长大了,而我却是老了。”

他微微苦笑一下,看桑离一眼,然后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然而他的手却仍然轻轻拍着桑离的背,好像她是他怀里的一个孩子。

桑离埋下头,不说话,渐渐,连她自己都能感觉到沈捷的睡衣前襟变得濡湿一片。

那天,她打发走了护工,自己留在医院,第一次学着去照顾他。

暮色中,她眼睁睁看他手按肝区的位置,疼得弯下腰,她急得想哭,却什么都帮不上。她只能抱紧他,听他痛苦的呼吸声,恨不得疼的那个人是自己!

渐渐,痛楚过去,他满身汗水地看着她,她背转身擦干眼泪,却还能听见他硬撑着宽慰她:“别哭了,小姑娘,等做完手术就会好的。”

他握着她的手:“我还要参加你的婚礼呢。”

听见这句话,桑离猛地回转身,定定看着沈捷,却看见他满含着包容的目光,温和极了:“小姑娘,你和马煜,什么时候结婚?”

桑离微愣一愣,傻傻地反问:“你怎么知道?”

他笑了,笑容疲惫却充满宠溺:“我用三年才找到你,怎么能错过任何一点你的消息?”

他这样说的时候,桑离的心里却涌出更多的绝望。

她努力抑制住心底翻滚着的疼痛感,起身去洗手间兑了热水端出来。她离开的时候甚至能感觉到沈捷的目光一路追着自己,所以,她也只来得及在洗手间里匆匆抹两把眼泪,再出来时,仍旧是那个虽然眼圈略红,却目光明亮,嘴角含着笑意的桑离。

就像三年前一样。

她坐回到他的床边,一下下拧着毛巾,沈捷就那么直直地看着她,好像怎么也看不够。她也不说话,只是轻轻解开他睡衣的扣子,一点点擦去他身上的汗水。温热的毛巾触上他的皮肤时他甚至微微僵一下,而她视若无睹,还是一点点认真地擦。擦完了帮他换件睡衣,再洗了毛巾准备擦下身。她动手就准备帮他脱睡裤,沈捷急忙按住她的手。

“我自己来好了,”他咳嗽一下,开玩笑,“我还没病入膏肓呢,你怎么当我是不能自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