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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不堪剪(23)

别墅区跟前面隔着座称不上山的土坡,利用参天的树木和溪涧巧妙地形成天然屏障,真是水月之间,别有一番洞天。此时暮色已经风声四起,黄昏的山涧,带着微妙的温柔,不知名的野草花在暖风中轻轻地摇曳,高大的乔木郁郁苍苍,丝毫不见半点秋意萧瑟。黄昏笼罩的建筑群,镀了层桔黄色,整个色调是令人眩惑的温暖。

别墅装饰的各有风格,粗犷的美式乡村风格,有传统的中式宅院,还有一幢修成了《哈里?波特》里霍兹华格城堡的模样。沈诺选的那幢是纯粹的中国风格,就跟电视剧里的大宅门一样。一推开厚重的大木门,吱吱嘎嘎的声音像是连成了一条线,把人的魂儿往远古里头带。只差那黑寂里头响起咿咿呀呀唱戏文的声音,说一段旧时的传说。

里面的设备更是一应俱全,初夏惊讶地看到了那种农村传统的土灶,灶檐上还用明艳的中国红勾勒出大大的福字。奔过去细一瞧,她不禁失笑,原来只是外表装饰成土灶的模样,稍下的位置有开关,拧开了,烧的还是燃气。也难怪,要真是那种大灶,到那里去寻找柴火?难不成还真砍柴烧草。你看你看,我们置身于繁华都市,仓皇地穿梭于寂寞伫立的石头森林,却还迷恋古人闲情逸致的那些散落片段,只是步履匆忙踉跄,不过是图一个心意罢了。

沈诺闷闷地笑:“怎么,你打算大显身手?我可得赶紧叫他们送原材料过来。”他站在天井里头,狭长的翠竹阴影全落在他脸上,初夏只看见他牙齿洁白,心头奇怪,怎么抽烟不少的人牙齿怎么还能这么洁白。

她突然想起电视上的广告:海狸先生,为什么你的牙齿能这么洁白?

沈诺被她笑得莫名其妙,直以为自己头上是不是长出了犄角。他不知所措的样子很可爱,少了平日总是笃定的风轻云淡,倒像个懵懂的大男孩。初夏好容易忍住了笑意,白露曾经说过她笑点跟旁人不同,别人不觉得有什么好玩的冷笑话,她就能在边上傻呵呵的乐半天。

自然是没有让她亲自动手,有度假山庄的服务员送了饭菜过来。

屋子里头电灯做成了蜡烛模样,玻璃罩子笼着橙红的灯花,像一个个喷薄的小太阳。客厅里摆放着镂花的屏风,他站在屏风的那边跟送饭的服务员说着什么,灯光太昏暗,初夏只能看到他的剪影,高大伟岸,让人莫名的安心。

她甚至开始觉得,没能跟白露一道出去旅行也许也算是天意。

菜式是所谓的农家菜,大碗大碟,就连清炒竹笋都是满满的一大盘。然而味道很好,初夏破例吃了一大块半瘦的扣肉。他们把桌子搬到门口边,围坐在小桌旁,规规矩矩坐着小凳,模样儿竟像是幼儿园里等阿姨派饭的小孩子。服务员带了酒过来,初夏看了笑:“这女儿红不是说嫁女儿时喝的嘛,怎么给你弄了这个过来。”

沈诺也笑:“赵董去了一趟上虞,当地政府领导愣是要他当土特产收下的,给我拿了两坛。这酒不烈,少喝点儿不碍事。”

初夏也斟了一杯,她的酒量其实尚可,但是对外却一律自称不会喝酒,因为害怕在酒桌上会被人灌酒。这女儿红,开封之前已经在地底下埋藏了十八年。她低头看杯中晶莹瑰丽的黄酒,十八春,半生缘,这时间沉淀下来,越是久长便越是醇厚。醇厚甘鲜,酸甜苦辛鲜涩绕在舌尖,像一根线,往人胃里头钻。都说胃是连着心的,有什么东西也钻到了心里头去?

喝的热了,沈诺起身开了窗寮,月色如洗,倾泻一室,电灯倒成了多余。初夏摇摇晃晃地去关了电灯,她倒不是喝醉了,而是坐得太久,猛然起身,大脑一时供血不足。沈诺对她点头,像是赞许她唯留天光的诗情画意。他靠着窗台,笑嘻嘻地看天上的月亮,到底是八月十五,一片月明如水。他笑指着月亮道:“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初夏笑着指自己的鼻子,语意无不带揶揄:“那我就是多余的了。”

“非也非也。多余的是月亮。”

她轻轻垂了首,浅浅的笑:“怎么又说起禅来了,我听不懂。”

庭院里头种了高大枇杷树,已经过了花期以及果季,然而树干挺拔,亭亭如盖。周围种植了花草,居然也都还精神,风移影动,珊珊可爱。初夏指着其间一种绿色的一簇簇的手掌型的植物给沈诺看:“这是菊花脑,可以做汤或者和了面粉用油炸着吃。以前夏天的时候,我妈妈经常做让我在园子里摘一点,不用多,一把就可以,然后做菊花脑蛋汤,我最喜欢用它来泡饭吃。”

他终于开口要求:“说说你的母亲吧,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

当时的月亮

初夏双手环抱胸前,靠着枇杷树微微眯起眼睛,嗤笑:“你当是命题作文啊。”却讲自己的母亲给他听。她小的时候因为是女孩子不遭父亲家里的长辈喜欢,爸爸经常出差,母亲去学校上课,把四方凳子倒过来让她站在里头,结果她不知怎的碰翻了凳子摔破了嘴巴,疼得哇哇大哭,嗓子都哑了。等母亲下班回来看见,她已经满嘴是血水和灰土。母亲抱着她嚎啕大哭,送到医院看医生,大夫皱着眉头训斥她:“怎么做妈妈的,居然让孩子摔成这样还拖到现在才来看。”

因为嘴巴伤的不成样子,她没办法吮吸奶水。母亲就把奶水挤出来,装在瓶子里,一滴一滴地喂她。母亲不敢再放她一个人在家,把她带到学校里去。校领导认为这样实在是有辱斯文,坚决不准。母亲一怒之下辞了职,在家一心一意照顾她,从此便再也没有走出全职家庭主妇这个位置。

“妈妈心里满满的全装了我和爸爸,自己就只是一道淡淡的影子。她帮我把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就连吃鱼也帮我把鱼刺挑干净。因为我小时候有一次吃鱼卡了喉咙,最后送到医院去看急诊。医生说好险,只差一点儿就刺到主动脉弓。我长到十五岁都没有洗过一回碗,妈妈说不想让我以后也像她一样净围着锅碗瓢盆转。她为这个家庭牺牲掉了一切,可是没有人正视这种牺牲,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甚至在我小的时候,都常常瞧不起她,认为她就是一个鼠目寸光爱斤斤计较的小市民。其实她是高考恢复后最早的一批大学生,在班上成绩也是名列前茅。她的那些同学后来都春风得意,唯独她放下了一切。你以为她的心里头有怨气对不?我告诉你,根本没有,她甚至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说过夫家的半点不是。她一直都太善良了,善良到每个人都在肆无忌惮的伤害她。甚至到了死,我都没能在她身边看着她。”

初夏说了很多关于母亲的事,自母亲去世以后,她便鲜少提及她,因为没有机会。母亲是舅舅一家心上的殇,提起来众人都会沉默。在秦妈妈家寄宿时更加不好说,因为一开口自己便会潸然泪下,更因为不想让善良的秦妈妈一家想多。母亲这样在世界上安静地走了一遭,就好像开在山谷间的野百合,零落成泥碾作尘,除了女儿,大约不会被更多的人想起。

那段时期真的是不堪回首,她变得怨天尤人易怒自暴自弃拒绝跟任何人沟通,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头三天三夜不食不寝,等到邻居秦妈妈硬是叫开锁匠来把门撬开时,她已经奄奄一息。后来在医院里醒过来,她第一次看到父亲哭,像个无助的孩子,哭着说他后悔了,说只要她肯好好活下去,要他怎样都可以。初夏是存了私心的,她想这样也好,起码爸爸当了鳏夫也算是对母亲的一种忏悔了。

然而父亲终究是结了婚,因为那个女人怀了他的孩子。他给日本给女儿带回了最新的跳舞毯,请她吃西餐,郑重其事地跟女儿谈判:“我已经辜负了一个女人,不能再辜负另一个。”

女儿把牛排全部倒在了父亲脸上,扬长而去。那次父亲额头上留下了一个永久的伤疤,他们父女之间的伤口却没有结痂,时时流脓,提醒着他们要铭记痛苦。

十五岁的少女迅速地消瘦下去,原本如苹果般晶莹的脸庞只在一夜间就露出了尖尖的轮廓。她坐在窗前静静地望着漆黑的夜空,月亮是阴性的代名词,用清冷的眼睛淡漠地看着人世间的所有悲欢离合。它借了太阳的光芒,却无法给人带来温暖的热度。她想人终究是孤独的,在母亲的子宫里孤独地忍受黑暗,等到离开了子宫,又得忍受寂寞而漫长的一生。没有谁能够陪伴自己走到最后,漫长的人生旅途只有自己踽踽独行。

“砰!”

小石子砸到了窗户玻璃上,阳台下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小声而急促。

她站起身,开了窗户,探头往底下看,月光下的英俊少年穿着天蓝色的羽绒服,双手做成喇叭状,扬起头来用她熟悉的声音召唤她:“喂!初夏,快下来,我带你去灯会。”

很久很久以后,初夏都还清晰地记得那天晚上的月光,银白色皎洁的月光,窗户下种植了一株高大的腊梅树,梅花的枝桠升到了窗台的边缘,敛了月华,朵朵冷艳,缕缕幽芳,发出沁人心脾的甜香。月光下的少年对她伸出手,天阶夜色凉如水,他在夜风中吹乱了头发,碎碎短短的头发,仰起头,眼神如明月一般皎洁澄澈,温暖地呼喊她的名字,走,我带你去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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