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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传(96)+番外

将药汁一饮而尽后,顾长生抬眸看向龙行健,“龙太医,请你对我说实话,以你看来,我这身体还能撑多久?”他现在是睡时多、醒时少。他很清楚,大限已近了,因为睡到极致,就是死。

“……王爷……”龙行健踌躇着,不知该不该告诉他实话。

“请直说。”顾长生微微一笑,“其实我已经有了预感,左右也不过就是这数天间的事了。对吧?”

龙行健一咬牙,回答道,“王爷英明,许是就在今夜。”

“……今夜吗……”顾长生低喃着,脸上的神色似喜似悲,“也是,都昏迷了这么多天,却又醒了来,神志还这么清……原来,是回光返照啊……”怅然若失的一笑,他抬起头来,平静的说道,“龙太医,你们都下去吧,永炎留下。”

听到这番话,龙行健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怔怔的看着顾长生,眼神中流露出说不尽的悲哀。

迥异于眼含悲戚的众人,此时顾长生的神色极为平静,那是一种坦然笑迎生死的平静。

看着这样的亮王,龙行健在忽然间觉得:或许,今天这一幕,其实是亮王自己早就已经预料到的命运,无法更改的宿命……

无暇分析此时自己心中翻腾着的情绪到底是些什么,龙行健恭身向顾长生行了一礼后,带头领着众人鱼贯而出。

当众人都依言退下后,顾长生对顾永炎笑道,“永炎,扶我到外面走走。”

“王爷,外面天寒地冻的,您……”

顾长生抬手,制止了顾永炎继续说下去,以一种不容人置疑的口吻说道,“永炎,扶我到外面去!”

“……是。”

刚掀开帐篷,冷气就扑面而来,尽管身着裘衣怀中揣着暖炉,但那剌骨的寒冷仍让顾长生全身不由抖了一抖。顾永炎忙搀紧了顾长生,但顾长生却轻轻挣开他,信步走动着。

夜幕下四散着熊熊的篝火,那无数的火光一直延伸到天际,和天上的疏星融合在一起,仿佛是天上的星星掉到了地上。

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气后,顾长生抬头,凝望夜空,一瞬间,记忆之门被打开了,很多以为已经早被遗忘的场景,一幕幕流水般浮现:冰凉清澈的明月溪,如意岭上那条开满鲜花的小径,怒放的牡丹花海……

往事悠悠,回首当年,恍然如梦。

是啊,一切的一切,不过是浮生一梦罢了。到如今,梦已经醒了,而他,也该归去了……

平静的看着夜空,回顾着自己跌宕起伏的一生,顾长生轻轻叹息:

四十几年的人生,似一场大梦,他沉醉其中,为之晕眩、激动。一路多障碍,他遇神弑神逢魔屠魔,到头来,却是一场空欢喜。

真的,只是一场空欢喜罢了:他以为得到了永远,却终于发现,这世上永不会有谁会为了情爱,不顾一切。当然,更不会有谁会为了自己不顾一切,从来没有,永远没有。

再次领悟这个事实后,顾长生奇怪的发现,这一刻里自己居然感觉不到太大的痛苦与伤楚,有的仅是一种无由的落寞和惆怅。

然后他微笑着想起:早在很多年前,荣华皇帝兴起阅兵时,他就想知道,当皇权与爱情起了冲突时,十三会做何选择?

于是他和自己打了一个赌,把自己的前途、性命以及爱情,统统压在了他对十三的考验中。

那年十三回头时,他以为自己赢了,他以为自己对十三而言是真正的无可替代的存在。没想到命运却给他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最终让他输得彻头彻尾――天长地久只是一个幻梦,爱情,终究敌不过永恒的江山权势……

是的,这就是人性。人总是经不住考验的,情爱在权力面前更是脆弱得不堪一击。

真的,曾经他以为,他与十三不会重蹈上官的覆辙,一定能够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但他没有想到,人心难测,情爱易碎。权势啊,就有如惑人的罂粟花,美丽动人却也可怕无比,一旦沾染,就无法摆脱……

……上官如是,十三亦如是……

……上官……

……十三……

……上官……

想到这个尘封已久的名字,顾长生的神情不由一黯,片刻后,他笑叹出声:

和上官在一起时的自己,太年轻太任性,情感太汹涌,渴求着完全的独占、绝对的纯粹,容不得一点犹豫一丝过错……

因为自己是倾尽所有愿意换得长相厮守,所以对上官难免要求过苛――那个时候,太爱了,所以容不下一丝欺骗一点背叛,所以容不得自己不是他心上最重要的,自然完全无法接受被选择被割舍。因为自私因为只愿独占,所以不愿让上官鱼与熊掌兼得,固执的要求着上官能与自己归隐……

真的,那时的自己太单纯了,单纯的爱着,从不考虑其他,也从不顾虑其他。

后来和十三在一起,亦徒亦子亦友亦亲人亦情人,也许是因为对十三付出的情太多太复杂了,也许是因为年纪大了考虑的东西多了,所以可以不再要求纯粹,甚至在明知他有杀己之心后仍能从容处之……

一口浊血涌上来,顾长生用丝巾接了,鲜红的血映在雪白的丝巾上,显得触目惊心。

不动声色的把丝巾收入怀中,遥望远方,顾长生的唇畔溢出一丝淡笑。

这破败的身体就要回归天地了,只有我死,你才能安心吧,我的万岁。当你得知我的死讯后,你会是什么样的心情?是愉悦?还是会痛苦?是高兴?还是伤悲?亦或是复杂得难以用语言形容?

十三,你并不知道,这些年里有时候我也会怀疑:当年的诸般种种,你是真心为之?还是在精心算计?对我,你到底是真的陷入了狂热之中?还是在作戏?在你心中,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是永远无法替代的存在?亦或仅是你周密弈局上的一颗棋子……

只是现在,这些疑问,都不重要了。

因为现在的我,只愿意记得你的好,忘记曾有的一切伤害。

昔日你曾对我许下“此生无侍寝,此生无子嗣,此生无背离”的承诺,这些年里,你确实也做到了无侍寝,无子嗣,只是那此生无背离的诺言,你无法做到。我很清楚,权力斗争,尤其是在夺取捍护君权的争斗中,从来没有什么仁慈可言。而每当你在那至尊的权座上多坐一日,你的心就更狠了一分。所以你能为了独享至尊的权力杀了任何人,当然,这包括我在内。

据说临死的人心中都会一片空明,他们总能在最后的时分里领悟一切看清一切。我想这话也许是真的。因为在此刻,我能够清晰的预言你的未来:你,将成为帝王里的传奇。你会孤独,也会痛苦,但那些孤独那些痛苦不过是你早就愿意付出的代价。在今后的日子里,你会把我埋葬。不经意间你会想起我,不过叹息数声后你又会将我重新封存。也许只有在你生命的最终时分,你才会允许自己真的忆起我……

没有上前打扰顾长生,顾永炎远远的守于一旁,静静凝视着顾长生,在这一刻里,顾永炎看到,亮王那冷峻的、线条分明的脸上,罕见的流露出一种似释然又似怅然的复杂表情。

一阵风吹过,顾长生不由拉了拉衣领,然后轻声吩咐着,“永炎,我们进去吧。”

回到帐内,顾长生解下裘衣,坐在书案边。温存的看着顾永炎,他和蔼的说道,“永炎,你是进过宗学的人,这几年又跟在我身边,你该清楚:顾家,迟早会交到你手上。”

在顾长生当年决定不再恢复功力、一切顺其自然后,顾家家主顾侍舜就在年轻一代中选了顾永炎入读宗学,而在顾长生将叶明远外放做官后,他就让顾永炎接任长史,随侍在身边以便指点调教,可以说,顾永炎就是顾长生和顾侍舜共同选定的下任家主。

尽管早有准备,但听到顾长生明确的说出来时,顾永炎的眼中仍难免闪过一丝惊喜,但他随即就恢复了常态,低声应道,“是,永炎清楚。”

“我这个做伯父的,有几句话想跟你说一说。”

顾永炎立时严肃起来,他恭敬的说道,“请伯父指点。”

顾长生想了想,沉吟道,“做为家主,你一定要以家族为重,任何事情必以家族利益出发。”顿了顿,他又道,“你不要学我,凡事都任意而为。作为顾家之主,你必须冷静、理智的盘算一切,凡事以家族需要为重。绝不能任性纵情、肆意妄为!”

顾永炎静静听着,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说这番话的时候,伯父的声音中透着淡淡的苦涩。他沉重的点点头,沉思片刻后试探着问道,“……若家族利益和国家利益产生了冲突……”

“国家为重!”顾长生的脸色一下变得凝重起来,他慢悠悠,一字一字的说道,“我知道家里有人盼望着能一步登天,但是在今上的治理下,你以为会有任何机会?”

“……”顾永炎双膝跪下,只是垂头不语。

“起来吧……”顾长生叹息一声,缓缓的闭上眼,他有些疲惫的说道,“当然,并不是要求你们愚忠皇室,若天时地利人和都齐了,我也不会反对……不过,那时我根本看不到了,那至少也是在我身后的事了,我操这么多心做什么……――永炎,你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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