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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阳春二(12)

这马只是市面上常见的坐骑,脚力远逊他旧日所骑神骏,便不敢过分驱驰,跑一阵儿后便走两步歇一气,如此缓缓进了江阴城。

江南之地富庶,商贸之盛远胜北地,常州一路坐拥运河之便,更是南北行商贸易重地,江阴虽只是常州辖下一小县,然作坊错杂林立,南北行商聚集,城中极是热闹繁华,更带了江南特有的温润秀丽。只是怀风一路心事重重,哪有心思观城赏景,进城后就近找了家酒楼,将马交与小二饲弄,自己上了二楼用饭。

此际已是午后,楼上食客大多散去,空置的雅座甚多,怀风捡个临窗的坐下,叫过小二点菜。

他正在逃难之中,身上所穿俱是龙四准备的粗布衣裳,奔波数日又是风尘仆仆,只是一身尊贵清华之气却是从小养成再改不掉的,因此虽只点了两个便宜菜品,小二倒也不敢怠慢,给他端上杯清茶便去厨下传菜。

这酒楼外便是穿城而过的一条河道,两岸杨柳依依,景致甚好,怀风摘了斗笠凭窗远眺,眸光却越过一众风景望向南方,怔怔出神。

他自小极少听母亲说起外祖家世,仅有的几次提及也是寥寥数语,他当时年纪又小,不甚在意,竟连外祖家所在都不知道。无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想打听到慕姓人家可也不是桩易事,且外祖父母既已过世,家中还有何人更不清楚,也从未听母亲说过,如今虽到了地头上,却仍是两眼一抹黑,兴奋过后又涌上一阵惶恐不安。

便在这思绪起伏不定间,菜已做好,小二将一盘炒茄子并一碗豆腐羹端了上来,又摆上一碗白米饭,招呼客人用饭。

怀风还是早起上路时吃的一个馒头,这时早饿过头没了胃口,只是想到前路未卜,万不可这时分跟自己身子过不去,少不得强打精神,一口饭一口菜慢慢吃下去。

这时已是未时,楼上甚是清净,除了怀风,便只有一张桌子坐了人,围桌而坐的四、五名男子俱是劲装打扮,或提刀或佩剑,还有一个手边放着对流星锤,一看便知是江湖中人,桌子上杯盘狼藉,显是已用完了饭,几人吃得酒酣耳热,一时不走,叫小二上了壶茶解酒,闲话些江湖趣闻,中有一个吊梢眉毛的五十来岁老头,一面剔牙一面道:「这江采菱当年便是武林中有名的美人儿,常州两大神针她便占了一号儿,一手银针出神入化,绣得出蝴蝶鸳鸯,扎得死贼偷强盗。她生下的女儿自然也差不到哪儿去,你们看擂台上那丫头使出的招儿,一把银针撒出去,唐门的暴雨梨花针也须靠边儿站,没见青城派的大弟子都让她扎得拿不住剑,所以说,贺老弟,输在这小娘皮手上倒也不是甚丢人事,要依老哥我说,这等泼辣货不要也罢,娶回家你也镇不住她,再摊上江采菱这等丈母娘,哪里还有女婿的好日子过。」

坐他对面的是一个二十七、八精壮汉子,端正面皮上几点白麻,无奈一笑,「小弟何尝不知哥哥说的有理,只是那丫头生得着实好看,小弟心心念念都是她。这江家是武林世家,小弟这等身分原高攀不上,待听说江家要比武招亲,方才斗胆一试,想着若是侥幸能赢,便是老天厚爱,成就小弟一番痴心。如今技不如人,也是我同那丫头无缘,更有何话可说。」

说着又是一叹,「也只得唐门五少这等家学渊源的方能接下她招数,娶得了这等如花美眷。小弟如今别无所愿,只想在这江阴多待几天,能在她婚宴上喝一杯水酒,见她同如意郎君洞房花烛,也就心甘了。」

「瞧不出你老弟竟这般痴心,只可惜这门婚事一时半会儿办不了,你马上又要西行,怕是看不到喽。」

汉子一怔,「昨日擂台上讲明打赢的可立即拜堂,怎么又不成了?」

老头儿拿起茶盅来喝两口,慢条斯理道:「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你没见今儿个一早县衙外面贴出来的告示,太后数日前薨逝,举国服丧,一年内不得嫁娶,这婚事自然是要押后了。」

两人声量不高,却也清晰可闻,怀风离这一桌又不远,自然听得一清二楚,登时手一抖,调羹掉落碗里。

「皇祖母……」

他被押入宗人府时太后已然病重,不料这般快便驾鹤仙去,想起往日里这位皇祖母对自己的疼爱,瞬时悲从中来,眼泛泪花,因顾忌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不敢哭出声来,只得死死咬住下唇憋了回去。

怀风所坐桌子靠边,那边几个江湖人也无人留意他脸色丕变,仍旧自顾聊天。

那精壮汉子因姻缘不谐,神情甚是低落,老头儿又劝慰几句,一旁的伙伴不忍看他黯然神伤,便转了话头,另捡些没相干的闲聊,便有人问那老头儿道:「铁老哥方才说常州有两大神针,江采菱的名头儿老弟是听过的,另一个却怎的闻所未闻,莫不是老哥你胡吹乱说的罢?」

这铁老头儿因在江湖上混的日头长了,颇知些典故,又兼生性喜好打听趣闻轶事,腹中所知着实不少,便有些自负,最恨别人在这上头打趣他,当下吹胡子瞪眼道:「你当我是老弟你,专好空口大话信嘴雌黄。这常州两大神针乃是二十年前的旧事,一个是江阴江采菱,那是武林世家之女,常在江湖行走的,名号自然响亮。另一个也是名女子,却不是江湖中人,乃是无锡的一位女神医,姓慕名紫菀,一手银针有起死回生之能,当年在常州那也是大大有名,你们几个不是本地人氏,没听说过又有甚奇怪。」

这话落进怀风耳中,浑身便是一震,眸光不由自主望过来,听铁老头儿继续道:「这慕姑娘自小养在深闺,便是行医,也极少出了常州地界,更不曾行走江湖,不过她双亲却是武林中大有来头的人物,想来你们也曾听过。」

那打趣他的人便问:「是谁?」

「妙手佛心慕江源同他夫人姜白薇就是了。」

话音才落,其余几人便是「啊」的一声,脸上纷纷露出了然钦慕之色。

「原来是这两位神医生下的女儿,这神针之号想来是不假的了。」

铁老头儿见震住了几名伙伴,不免得意洋洋,卖弄道:「这慕氏夫妇武功不怎么样,一身医术却大是不凡,江湖中人谁也保不准哪天便生出些疑难杂症来,又或重伤难治,都指望慕氏夫妇援手,谁敢得罪他两个,便是武林盟主见了也要礼让三分。不过天有不测风云,十九年前常州起了一场瘟疫,死人无数,这慕氏夫妇生就的菩萨心肠,四处治病救人,活人无算,末了自己却染病身亡,夫妻俩双双故世,当真可敬可佩。」

怀风在一旁听得呆了,连饭也忘记吃,一径怔怔望着铁老头儿,见他到此便不再往下说,也顾不得唐突,起身走到跟前,向着几人一揖,问道:「叨扰这位老先生,敢问您方才所说的那两位神医家住无锡何处?」

铁老头儿一愣,上下看了怀风两眼,「小相公打听这些做什么?」

怀风信口道:「晚辈家中长者曾受过慕神医大恩,叮嘱晚辈路过无锡时定要拜祭一番,只是不晓得神医府上何处,方才听老先生说起,便想借机问上一问,冒昧之处,老先生莫怪。」

「原来如此。」

他言辞举止温文有礼,又生得俊秀,令人一见便生好感,铁老头儿当下笑道:「这慕府名唤慕家庄,便在太湖边上的灵山脚下,你到了地方一问便知。只是府中如今已没什么人了,宅邸破败,你要拜祭的话,不如去府后两位神医的墓前磕头。」

怀风心下一沉,「两位神医除了一个女儿,便没有其他子嗣在世吗?」

「有是有的,却不如没有。」

铁老头儿一叹,「慕神医原配夫人过世早,给慕家留了两个儿子下来,姜氏夫人乃续弦,便只生了一个女儿,这女儿生得甚好,两个儿子却都不大提气,慕神医夫妇一过世,两人没了约束,吃喝玩乐几年将家产败了个精光不说,还要卖了祖宅换钱。也是老天看不过眼,劈一道雷下来烧了半个宅子,两人这下钱财两空,到后来也不知往何处谋生去了,却是再没见过。」

怀风听完,脑中一阵眩晕,强撑着拜下去,「多谢老先生指点。」

得知外祖家已无亲人,怀风止不住心下凄惶,又做不经意问起母亲下落,那铁老头儿却是不甚了了,说不出一二来,他原想再探知些生父之事,这下也没了指望,一阵失落,连饭也懒怠吃了,结了账出得酒楼上马,只想尽早赶至无锡,只是他心绪悲郁不畅,这几日赶路甚急,今日又不曾好生吃饭,骑了一会儿便觉眼前发花,知道是不能再逞强,只得先找了间店住下,歇了一晚才行上路。

翌日一早,怀风出得店来便骑马南行,一日之间便从江阴到了无锡,当晚住在无锡城中,向小二打听清楚灵山方向,次日直奔慕家庄而来。

无锡山水秀美,太湖之畔灵山脚下更是景色如画,慕家庄背山面水,原是块神仙般隐居养性之地,如今却只剩了一片颓垣败瓦,说不尽的荒凉。

怀风坐在马上,看着荒废的宅院,好半晌不能动弹,良久,下得马来,将马系在树上,慢慢走到庄门跟前。

这庄子让火过了一遍,一半院落尽成焦黑,另有一半倒是留了下来,只是也荒败得不成样子,庄子入口的两扇门板丢了一扇,另一扇也东倒西歪,上面朱漆都剥落得只剩星星点点,怀风轻轻一推,那门板便匡当一声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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