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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阳春二(13)

这庄子原本五进院落,另有几座小偏院,看得出外祖家当年甚是殷实,怀风进宅子里转上一圈,想到这里便是母亲出生之地,纵是满目凄清,心中亦生出股亲近之情。

他这般犄角旮旯都走了一遍,慢慢便走到了东侧一座并未遭焚的小院,进去一看,竟是座祠堂,屋宇倒还完整,推开正屋门,便见一张桌案上供奉着慕家祖先牌位,因长久无人打扫,牌位上均蒙了厚厚一层灰,底下字迹仍勉强可辨,最前面两座灵牌赫然便是外祖父母慕江源并姜白薇。

怀风看着牌位发了阵呆,眼眶慢慢湿热,走到供桌前,缓缓跪了下来。

「孙儿怀风,给外祖父外祖母磕头。」

说着叩下头去。

因记起铁老头儿说外祖父母之墓便在庄子后面,跟祠堂里跪拜完,怀风便又出庄,去马上取出昨日买好的香烛纸钱,寻到庄后来,走不多远,果然便见一大一小两座墓并排而列。

怀风走到跟前,看清大的那座墓碑上铭文,便知这是外祖父母合葬之所了,当下点起香烛,供上酒水,再去看一旁小墓上碑文,登时愣住。

「娘?」

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怀风使劲揉上一揉,再定睛细看,只见那碑文上明明白白写有「慕氏紫菀」几个字,心中登时惊疑起来,想母亲明明葬在平京,如何这里又造一座坟墓?

再看下去,见那碑文落款处一行小字,写着「夫阴七弦泣立」,脑子里便是「嗡」的一声。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他一面念着,一面颤巍巍挪到跟前,死劲盯住那碑文,一字一字摸索,待读到立碑年月,见上面刻着「庚辰」二字,心中一算,便知是十八年前,这下连手脚都哆嗦起来。

「爹爹……爹爹……先于娘亲亡逝,怎么反倒能给娘亲立碑,再说,这年份也不对,娘亲明明是八年前病逝的,怎么这里却是十八年前?」

越想脑中越是乱成一团。

他这样蹲在墓前好一阵,百思不得其解,想得脑仁儿都疼起来,又兼蹲得久了,眼前一阵阵发黑,这才收敛心神站起来,给外祖父母并母亲墓前均供上酒水,又烧了几叠纸钱,恭恭敬敬磕头拜祭一番。

因在墓前耽搁过久,眼见日头偏西,来不及回城住店,这附近倒是有几户农家可以借宿,只是怀风哀伤太后亡故,又因是来祭奠外祖父母,这日便在腰间系了一条白绫戴孝。熙朝风俗,不得戴孝入别家之门,怀风便也不去求宿,想着在庄中住上一宿便是。

他马上行李中备着干粮酒水,这时取出来吃了,又牵马到附近,找草木茂盛之处填饱了马腹,回来后系到庄子最里一进院子,自己去到祠堂里宿下。

托了自小在军中历练之福,怀风于这宿营一事倒不陌生,一路上早备下毡毯披风等物,只以往均是在野外露宿,于这满是灰尘的破屋中倒是头一回,见到处都是一指厚的飞灰,顿觉难受,便到后院的井里打桶水上来拿到祠堂中,又从供桌旁破旧不堪满是窟窿的灵幔上扯下一块,挽袖扫洒。

这祠堂足有三四丈方圆,屋门并窗上糊的白纸早没了,夜色一降,凉风直灌进来,怀风擦干净供桌并牌位,点起桌上剩了不知多久的半截蜡烛,举着烛台照了一圈,见供桌后还空着三尺来宽一丈来长的地方,屋顶上垂下来的灵幔挡在桌后,恰好遮住吹来进的夜风,甚觉满意,便拾掇干净,铺了毡毯在地上。

他是从小让人伺候惯的,几时做过这等粗使差事,直干了足有个多时辰,忙得满头大汗,待收拾完了躺下,顿觉疲累,将披风往身上一裹,不多久便蒙头睡去。

江南气候虽暖,可此时已入深秋,这宅子临近水畔,湿气又重,到得后半夜,怀风便被冻醒过来,正朦朦胧胧想着要不要点起火堆取暖,忽听一声呜咽自屋外传来,粗哑低沉,于这深夜荒宅中听来分外骇人。

怀风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暗忖:这庄子莫不是闹鬼?

登时汗毛直竖,大气也不敢喘,凝神戒备。

便在这须臾之间,那呜咽声越来越近,转眼已到了祠堂门口,随之而来的便是吱呀一声门响,几记脚步声传了进来。

怀风身前便是那灵幔,透过上面拳头大的一个窟窿,一眼能望到供桌前面,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抬起了头屏住呼吸观望,只见供桌前一团明亮,不知是点了蜡烛还是灯笼,照出地上穿了白袜黑鞋的一双脚来。

「唔……唔……薇薇,我来看你来了……师兄这次去西域,回中原的路上耽搁了几天,唯恐赶不及你生辰这日回来,一路跑死了五匹马,总算没有耽误。」

呜咽声自进得屋来便没断过,待那双脚在供桌前站定,更夹杂了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怀风此刻已然确定进来的是个活人,恐惧之心尽去,却生出十二分的诧异来,不知来人同外祖家是何关系,怎的深更半夜跑到祠堂来哭灵,不由想看个仔细,只是那窟窿大小有限,前方又有供桌遮挡,怎样看,也只得来人下半身而已。

便在这惊疑好奇间,只听那人又哭道:「薇薇,你小时便一直想去西域瞧一瞧,见识那没药、乳香是怎生长出来的,可惜嫁了这慕江源后便抽不出身,别说西域,便连常州也极少出去。师兄知道你这番夙愿,这几年便去西域转了一圈,你想看的东西师兄都替你看了,那长没药和乳香的树是什么样子,师兄也都画下给你带了回来,今儿个九月十四,正是你六十岁生辰,便当是给你的寿礼罢。」

听到「嫁了慕江源」这几个字,怀风登时心中一动,暗忖这人莫不是外祖母的师兄,待全部听完,只觉这人待外祖母当真情深意重至极,好感顿起。

他这边正胡思乱想着,忽闻到空中传来一阵糊味,紧接着便见供桌前的地上多出几片灰烬,想来便是那人所说没药和乳香树的画样了。

「薇薇,你走的这些年,师兄没有一日不想你,便是做梦,也总梦见咱们小时一块玩耍。那时师父还在,咱们得伺候他老人家,不能远离出岫谷,我本想着待侍奉他老人家仙去后便带你游遍三山五岳,看花采药赏山观水,然后生上几个胖娃娃,和和美美过日子,不想你却看上了姓慕的这小子,硬是扔下我和师父跟他走了,你可知师兄有多伤心。这姓慕的医术不如我,武功不如我,他死了的老婆还撂下两个拖油瓶,只因他生得比我俊些,会些甜言蜜语,你便铁了心的跟他,咱们十几年的情分也不顾了。师兄这心里疼得要死,可一想,只要姓慕的待你好,你能日日开开心心的,师兄纵是难受也还甘心,可这姓慕的实是缺了大德,你待他一心一意,他却不将你放在心上。那般险的疫症,他要沽名钓誉治病救人,他自己去就是了,做什么带着你去诊病,害得你染上瘟病。」

一面说一面哭,一面又恨恨骂道:「慕江源你个王八,当年你带薇薇出谷时怎生跟我师父起誓的,你说定不让薇薇受半点委屈,怎的却又害她丢了性命,早知你拿大话诳我,拼着受薇薇埋怨,当日说什么也毒死了你,让你肠穿肚烂,尸骨化成滩黄水埋到地里做药肥。」

这人说到伤心处,越骂越狠,污言秽语滔滔不绝,怀风只拧眉听着,偏这人还不解气,忽道:「我今儿砸了你的牌位,看你还有脸站在薇薇身边儿。」

这话一出,怀风再按捺不住,大声道:「你这人毫不讲理,你不愿师妹涉险,难道你师妹便愿见丈夫送死不成,他两个仁心仁术有志一同济世救人,便是死了也是死得其所,能同生共死携手九泉,想必心甘情愿得很,你凭什么这般辱骂。」

那人万料不到祠堂里还藏着一人,一下怔住,片刻后回神,气急败坏道:「哪个龟儿子藏头缩尾偷听我说话,给我出来。」

怀风腾地跃起,掀开灵幔自供桌后走了出来。

祠堂正中站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儿,相貌清癯,一绺胡子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气派,只是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尽糊在脸上不曾擦拭,怎么看怎么滑稽,怀风先还怒气冲冲,见了他这副样子,倒险些噗嗤一声笑出来。

老头儿手中提着盏灯笼,举起来看了看,冷笑道:「哪儿来的小兔崽子在这里大放厥词?」

怀风自小都是恭恭敬敬地被人对待,几时被人这般骂过,霎时怒气上涌,「明明是我先来你后到,我在这儿睡得好好儿的,让你喋喋不休扰了清梦,尚且没有责怪,你倒先骂起我来,似你这等怪性儿,怪不得你师妹喜欢上别人。」

他这一句正正戳中老头儿痛处,登时勃然作色,「好小子,今日不叫你尝尝老夫手段,我姜独活三个字倒过来写。」

说着一掌劈来。

怀风不料他说动手便动手,急忙出招相抗。他招式是使得精妙了,却没半分内力,右手才一接触老头儿掌风,便觉一股大力袭来,胸口顿觉一窒,就此倒在地上昏厥过去。

第七章

不知过了多久,怀风悠悠醒转,才一恢复知觉,便听见一旁来来回回的脚步之声,心下一紧,仍旧闭眼装做昏迷不醒,只在这一息一念之间,忽听耳边一声冷笑,「小子还想装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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