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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阳春二(7)

那领头的是东宫禁军的都指挥使,识得怀舟,一愣道:「还没。」

答完才觉有异,正要问他如何进来,待看清怀舟脸色,登时将话又咽了回去。

怀舟无心跟他啰嗦,丢开他飞身进了含元殿。一众禁军士兵同内侍均知他是太子亲信,见他今日行事大违常态,皆感诧异,却也无人敢拦。

子时三刻,东宫外一阵车马辘辘之声,是太子自净慧寺返宫,侍从忙启门迎接。

怀干才自马车上下来,东宫中的掌事太监秦元凤便一溜小跑到跟前,凑到太子耳边道:「殿下,安王已在殿中等了您一个时辰,似有什么了不得的急事,面色不大好看。」

怀干素知这堂弟再怒极少形于颜色,能叫他不悦到着了形迹的必然不会是小事,不由心里咯登一下,也顾不得晚归疲惫,沉声道:「叫他来书房见我。」

十数支儿臂粗的红烛将书房映得亮如白昼,只是这灯火再如何璀璨,亦除不去屋内两人脸上一层阴霾沉郁之色。

「怀风竟然不是王叔所生,这可真是……这可真是……荒唐透顶。」

听怀舟详述完怀风身世,饶是怀干再如何按捺,亦忍不住恨声咒骂。

「王叔是失心疯了,横刀夺爱也就罢了,连孩子也一并弄过来,这下倒好,真相大白,他一世英名尽毁不说,皇家颜面何存,莫说父皇,光母后那里便绕不过这桩事去,不然如何对姨母和褚家交代。王叔是一了百了死后无挂,如今揪不出当日始作俑者,除了处置怀风外更有何法。」

怀干惊怒不已,在屋中走来走去,坐都坐不住,转了十来个圈子,倏地在怀舟面前停下,指着堂弟鼻子骂道:「这等大事怎么不早说与我知,闹到如此地步再来找我又有什么用。」

怀舟等了半夜,早已从慌乱中冷静下来,望着太子沉声道:「眼下只知怀风让宗人府带走,是否因他身世之故尚未可知,娘娘摆明不肯见我,只有你去或能探些口风,待明了所为何事再议对策不迟。」

怀干盯视他半晌,忽道:「你现下知他非你亲弟,仍要保他不成?」

怀舟听他这样说,悚然一震,眼底掠过一抹惊恐,嘶声道:「他虽不是宗室子弟,却一直叫我哥哥,我便当他是弟弟,自然要保,更何况这本是父亲一意孤行对不起他母子,罪不在他,如今拿他来顶罪,本就冤枉。再者说,若真坐实了假冒宗亲这一条罪名,势必牵扯出父亲当年所为,人死为大,总不能过世后还来扒他脸面。」

怀干沉吟片刻,扶额长叹,「说的是,他终归叫了咱们这许多年哥哥,真要袖手看他问罪,总是于心难安。王叔这件事做得着实不妥,可真要翻出来,父皇也当无甚颜面,还是遮掩下来的好。」

想一想,道:「等天一亮我便去见母后,这么晚,你也不必回去了,在这儿歇罢。」

东方既白,怀干便去了坤宁宫,怀舟一夜不眠,只在东宫里等候。

到了巳时,怀干方才回来,进屋后也不说话,先来回走了几圈。怀舟见他这样子,身子凉了半截,忽地连问也不敢问了。

「母后已知道怀风不是王叔亲生了。」

终于,怀干似走累了,扶住椅子坐了下来,缓缓道:「姨母听说牛必成死了,便叫咱们两个舅舅进宫找上母后,母后开始还是将信将疑,一面打发了褚家的人,一面叫宗人府暗中彻查。知道这事的那两个侍卫打仗时中了流箭,前些日子均死了,宗人府没能找到人证,本是万幸,可那个叫费子峰的却留下了当年与王叔的往来信件,其中一封有数语提及怀风身世,是王叔亲手所书,嘱咐费子峰务必守口如瓶,费家后辈整理遗物时收拾了出来,叫宗人府看见,昨曰带了回京呈与母后,这下铁证如山,想翻案亦是不能了。」

怀舟手脚冰凉,眼神黯淡若死。

那两个侍卫原就是他心头大患,唯恐让人揪出来对证公堂,因此杀了牛必成之后便派武城带了两名亲卫去西北,趁阵战时偷袭二人灭了活口,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他再想不到费子峰竟还存有父亲手书,如今功亏一篑,便是生死两重境地。

「自母后那儿出来,我去求见父皇,只是这事牵扯到褚家,姨母被圈禁十余年,无论如何需给个交代,父皇亦不好违拗母后懿旨,此事怕已没什么转机了。只是不知宗人府何时定罪……」

定罪之后便是处死,说到这儿,怀干忽地住口不言,他素来疼爱怀风,事到如今,亦觉说不出的难受。

第四章

宗人府便设在皇城东南一隅,几进院落说不上大也说不上小,论权势,未见及得上吏户工刑各部,可因管的是雍氏一族天家事务,排场却是不小,莫说用具比别处金贵精美,便连最末一进院子中的牢房也比刑部大牢干净得多。只因这里关着的不是王亲便是贵戚,身份尊贵,纵一时落了难,难保皇上哪天抽不冷子又给赦了出来,故此这牢房也就不敢过于简陋,若除去门上明晃晃的铜锁不谈,倒像间客栈,桌椅床榻一应俱全。

怀舟甫一踏进牢房,瞥见铜锁,心中便是一痛,唇角不由紧抿成一条直线,若是让属下见了,必然好一阵心惊胆颤,偏着宗人府里执役的狱差也比别处横些,见惯了皇子王孙落魄的场面,怀舟这一张脸吓得了别人却唬不住他们,领路的那个差役仍旧不卑不亢道:「王爷是宗亲,想来也听过这宗人府大牢里的规矩,人犯即已收监,不得再行探视,不过您既有太子手书,少不得便要网开一面,只是也请您体谅小的们当差的难处,莫要耽搁太久,小的不好向上头交代。」

若搁在平时,怀舟哪需要这等闲气,偏此地不必别个,打老鼠还怕伤了玉瓶,得罪了这小吏,背后里不定让怀风受什么苦楚,故此满腹怒火也只得压了,淡淡道:「本王理会得,自然不叫你为难。」

那差役便不啰嗦,领着怀舟往里走。

这里牢房总共不过六、七间,差役领着怀舟走到最里头一扇门前,拿钥匙开了锁,躬身道:「王爷请进,小的便在外头候着。」

怀舟眼神一冷,想一想:终是没有发作,推门而进。

牢房不大,只两丈方圆,秋凉天气里只着了件素白中衣,头上没了束发的玉冠,长发披散下来,露出中间一张清瘦的玉白面孔。

怀舟呆若泥塑,一眨不眨盯着这数日未见的容颜,忽地眼眶一热,冲到跟前,一双手紧紧握住那人双肩,「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不过七、八日工夫,怀风圆润的脸颊缩了一圈,下颏竟成了尖的,只有一双眼还是又大又黑,见怀风进来,幽幽闪了几闪。

怀舟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了一圈,见他身上并无损伤,稍稍安心,只是掌下身形瘦削,肩头握着竟有些硌手,又是一阵心疼。

「都入秋了,怎么还穿的这样单薄?」

一句问完,怀舟便先省悟过来,怀风已然不是皇孙,外面那身服饰自然不能再穿,想是一进来便让人扒了下来,可恨这牢中连件替换的外袍也不给,登时怒火中烧。

脱下外袍披在怀风身上,怀舟侧身挨着坐下,正要搂住了安慰,便听怀风轻轻问道:「我并非爹爹亲生,是真的吗?」

一面问一面凝视过来。

怀舟让这双眼睛望的呼吸一滞,喉咙发干,好一会儿才涩声道:「父亲一直视你如己出,同亲生并无二致。」

话一出口,便见怀风身子一颤,本就雪白的脸色更是一丝血色也无。

「那就是真的了。」

喃喃说完,一双眼中便全然只剩了哀伤空茫,就此没了生气。

「你的事……太子也知道了,我们正想办法,皇后这些时日在气头上,不肯松口,只得让你这儿待些日子,等我和太子向太后求下恩旨便来放你出去……」

怀舟一阵心悸,涌上股从未有过的无力与慌张,急切地出言安抚,说完,却是连自己也不敢确定有十分把握。

「不管怎样,父亲既然领你入了家门,咱们便是一生一世的兄弟,我断然不会看你受难。」

他一径说着,怀风却垂了头埋进膝间,不听不理。

怀舟痛极,紧紧搂住了他,嘴唇贴到怀风耳廓,低低道:「你只管安心,太后那里求不动还有皇上,若都不行,便是劫狱,我也定然救你出去。」

说完,狠狠心,放开手出了牢房。

那差役果然在门外候着,见怀舟出来,也不多话,领着他向外便走,行到那牢房入口处停了脚步,略一打躬,道:「小的职责所在,不敢擅离狱间,王爷好走,恕小的不能远送。」

牢房内阴暗无光,怀舟方才心思又在别处,不曾留意这人长相,这时借着外面光线一看,只见这人枣核般尖细的脑袋上一对三角眼,唇上两绺鼠须,说不出的猥琐,心下厌恶,面上却一派云淡风轻,漫不经心道:「你姓什么?」

「小的姓龙,人唤龙四。」

怀舟点点头,从袖中抽出张百两银票递过来,「牢里阴凉,本王这兄弟身子骨弱,还请帮忙换床厚些的被子,余下的钱你留着喝酒罢。」

一见银票,龙四眼神倏地一亮,脸上也带了笑模样,双手接过,喜孜孜道:「王爷放心,小的定然照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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