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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情殇(4)

在地下室住了半年后搬到这栋独立宅院的二楼,两年多形如幽禁的生活,本以为会发疯,谁知竟也慢慢捱了下来,渐渐习惯了这样清净的日子,每日看看书,打发掉晨昏时光。

人的惯性真是件可怕的事情,一旦习惯,所有的脱离常规都可以变得微不足道,猛然省起,心惊外更多的只是淡淡悲伤。

楼梯处隐隐传来脚步声,逐渐变得清晰,沉稳而有力。不多时,拉门打开,熟悉的气息漫进屋子,旋即来到楚墨涵身后。

强壮的手臂把冻僵的身子拉回屋里,顺势关上窗子。

楚墨涵顺着身后人坐下来,偎进温暖的怀抱。铺在塌塌米上的棉被被扯过来围在两人身上,不多久便暖和过来。

“陈志豪前天从延安潜回大连,和济仁医院院长接头,准备运送一批药品和医务人员去八路军后方,消息被你们组织的内奸泄漏,他们的行动方式和路线已经全部暴露,宪兵队明早开始抓捕。我刚刚通知陈志豪,让他们从海上逃走,通行证已经拿给他,希望一切顺利。”

“鹰司,这是你第几次帮我们?”

“……记不清了。”

简短的对话过后是习以为常的静默,无声的依偎中甚至隐约嗅出一丝默契的味道。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该说些什么,最终只得一声叹息。

……

熟练地敞开身体迎接鹰司武人的进入,有力的律动,纠缠的唇齿,灼热的喘息,还有……甜蜜的呻吟……

迷乱、放纵、激情,一切都被掩盖在黑暗中,注定……见不得天日。

情事过后的身体倦得要死,可脑子仍是清醒无比,近一段时间总是出现这样的情况,楚墨涵懊恼地张开眼睛。

翻个身,看向一旁的鹰司武人,淡淡月光下映出一张英俊面庞,沉静的睡脸有着白日里无法窥见的柔和,欲望得到满足,连神情都是快乐的微笑。

楚墨涵端详着枕边人,情不自禁去触碰那翘起的唇角,却在手指抵达皮肤前倏地收住,缩了回去。

他们之间到底算什么呢?楚墨涵不知道。

那晚过后没有自杀,楚墨涵不知究竟是出于对生命的眷恋,抑或不忍陷鹰司于绝望。两年多苟延残喘,再回首思量,依旧是一片茫茫。

他分不清对鹰司到底是什么感觉,友情?早已变质。爱情?不……,利用?或许。用身体换得鹰司武人对抗日组织的暗中支持,似乎是两人下意识中达成的某种妥协,为楚墨涵的求生找到完美借口。奇特的交易方式,使相处变得微妙万分。谁付出更多,谁又欠了谁?恨还是感激,同情还是救赎,利用还是补偿?混乱的没有答案。楚墨涵处在无限困惑中,这似乎是一张漫无边际的大网,他和他陷在其中,早辨不清方向,网线牢牢捆住两人,挣不脱,逃不掉,非到身死,不得网破。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四日。

八月的太阳猛烈如火,从西窗照进来,给整间屋子都镀上一层金色。没有像往常那样挂上厚重的窗帘的窗子就这么大咧咧的敞着,一点也不惧怕外界的窥视。

墙角的收音机里正传出拖长腔调的绵软女声,唯一与往时不同的就是带了喜气的内容,日本彻底战败的消息犹如一针兴奋剂注入每个中国人的心脏,期盼已久的胜利终于到来,楚墨涵反而觉得不甚真实,兴奋过后便只剩下怔仲茫然。

夏天的日头一点点向西边捱,却总是落不下去,死皮赖脸地挂在西山上头,红成一片胭脂色。可到底是时辰尽了,终是慢慢沉了下去。

脚步声一如既往地在这个时候响起,却带了从未有过的急躁,惊醒发呆中的楚墨涵。

拉门“唰”地打开,鹰司武人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一言不发,看得楚墨涵暗暗心惊起来。

抬起头牢牢盯住鹰司的眼睛,想从中看出些许端倪,却不料,鹰司眼中的绝望、悲伤如同狂风巨浪,霎时将他灭顶。

身子被扑倒,火热的唇舌似要将楚墨涵口中津液吸干,双手在衣服下疯狂游走,然后死死箍住清瘦的腰身,紧得透不过气来的拥抱,仿佛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至死不放。

星光开始闪烁时,楚墨涵被鹰司武人掬在怀中,方才抚摸过他全身的手掌正放在他的襟口上,仔细地系着扣子,整理好的衣服遮住了满身的情欲斑痕。

“走吧。”拉起疑惑重重的楚墨涵来到楼下,鹰司武人发动了停在院中的汽车,示意他坐进来。

四年不与外界接触,乍然回到正常的时空,楚墨涵有些反映不来,笨手笨脚的钻进车里,一时茫然无措。

“去哪儿?”

“去见你的朋友。”

余下再无一句解释。

深夜的郊野不见一条人影,很是荒凉,空旷的土地上突兀的停着辆轿车,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分外扎眼。

楚墨涵跟在鹰司身后下了车,两人一齐站在满空星斗下,看月亮一点点往天空正中移动。

“我联络了陈志豪,他会在午夜来这里接你。”

楚墨涵突地明白了鹰司的安排,点了点头,旋即又问:“你呢?”

“明天日本会正式投降,所有军人都会被遣送回国,我也不例外。”

从始至终,鹰司武人一直别过脸看向四周,就是不敢去看楚墨涵的目光,几句话之后,终于不可避免的沉默下来。

眼看月上中天,鹰司武人终于按捺不住问:“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低哑的,压抑的嗓音打破了平静,一直低头沉思的楚墨涵猛地抬头,愕然地看着友人,却又不知如何回答,嘴巴张到一半后僵在原地。

“不,不要说……不用告诉我……”仿佛受不了楚墨涵的沉默,鹰司武人脸色一片惨白,急忙慌乱地阻止。

远处传来汽车发动机的轰轰声,在寂静的荒野里听来分外清晰,落在两人耳里,都是一惊。

“保重!”最后看了楚墨涵一眼,鹰司武人绝尘而去。

看着远去的车子,楚墨涵忽地眼前一片模糊,拿手去擦,才觉出满脸泪水。此时,身后传来陈志豪的喊声“墨涵……”

一九八一年四月十六日。

四月天气,已过了乍暖还寒时候,正是春花烂漫时节,庭院中那棵高大的樱树在湿润海风的润泽下开出满树繁花,一簇簇花团迎风摇曳,让整个庭院都变得华丽起来。

楚墨涵坐在树下的藤椅上,仰头观赏这绚丽的景致,不知不觉竟坐了半天。

“老师,吃药了。”娇悄的小女生端着药片和水杯走过来,递到楚墨涵手上后也抬头去看樱花,赞叹不已,“好漂亮。”

“老师,我听说这宅子和你很有渊源呢,能不能说来听听?”

楚墨涵拿着杯子的手抖了一下,随即波澜不兴,低了头暗想怎么敷衍掉徒弟的问题。

小女生叫齐嫣,才二十出头,是医学院特地派来照顾楚墨涵起居的学生,亦是他关门弟子,这时忽闪着大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崇拜的老教授,乖巧可爱的让人无力招架。

“抗日时我身份暴露,一个日本朋友把我藏在这里四年,躲避敌人的追捕。这株樱花就是他怕我寂寞栽种的,让我能从二楼看到花开的样子。”

轻描淡写的几句,掩盖掉尘封岁月中那段爱恨情仇,只将真相的一角稍稍展示人前。

小姑娘“呀”的一声惊叹,“怪不得分配老专家住房的时候,陈院长特地向副市长为你申请这个院子呢,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看着小徒弟兴奋的神态,楚墨涵摇头苦笑,只想快快转移掉这个话题。

“小齐,老陈昨天还给我打电话,说你拒绝了他那里一个年轻人的追求,搞得人家做手术都不能专心,向我抱怨半天。你也不小了,是不是该考虑一下终身大事,小心年纪大了嫁不出去。”

“哼,”齐嫣不忿地叉起腰,道:“我才不希罕那些臭男生呢,事业才是我一生的情人,大不了像您这样,一辈子不结婚,为医学献身。”

小姑娘气鼓鼓的样子逗乐了楚墨涵,忽地想起自己不婚的原因,笑容不觉渐渐敛了去。

门铃响了,打断师徒二人对话,齐嫣跑去开门,楚墨涵又恢复发呆的神态,专心去看樱花。

嘈杂的脚步声惊醒楚墨涵沉迷于花海的神思,回头去看,只见齐嫣带了两个人走来。

“老师,政府办的张秘书找您。”

戴着黑框眼镜的张秘书依旧是笑眯眯一张圆脸,见了楚墨涵恭敬的问好:“楚老,打扰您静养,我们刚刚接待了一批日本客人,其中一位客人希望见见您,我只好带他来冒昧登门。”说着指了指身边跟着的一位年轻人。

楚墨涵与张秘书很是熟识,自然不会怪罪,笑着点头招呼,目光自然而然落到日本客人身上,看清那人容貌,顿时愣住。

“鹰司……”

年轻男子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岁,挺拔的身形配上合体西装,很是出众,听见楚墨涵喃喃出口的两个字,立刻惊讶地叫出来:“楚老先生怎么知道我的家姓?”竟是流利的一口中文。

楚墨涵这时定了定神,缓缓问道:“鹰司武人是你什么人?”

“啊,他是我的祖父,我叫鹰司仁显。”说着弯身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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