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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玉簪(2)

八月的天就像孩儿的脸,阴晴不定,前几日还是烈阳高照,这一日却忽的下起雨来,雨珠瓢泼一样,密布的阴云把天遮得不露一丝光,午后时分,竟阴暗得如同傍晚一般。

此际,惠新东街上不见一个人影,尚工坊自然也没生意上门,郝雨带着江彬忙着给新定制的几件首饰画图样,霍辰却是百无聊赖,瘫坐在待客间沙发上,捧着一盒冰激凌慢慢吃着,一面消磨时光,一面暗忖:这种天气,也不知飞机还能不能正常起降,那人说是今早的班机飞回来,却到现在也联系不上,八成还给困在天上。

正寻思着,忽听大门咣当一响,滚进一只浑身湿淋淋的落汤鸡,伴随着杨旭东那特有的大嗓门,“这破雨下的,快特么赶上7.21洪灾了,辰子你差点得去桥洞底下给我收尸。”

霍辰正在神游天外,被这一声惊得一口冰激凌卡在嗓子眼里,顿时岔了气,撕心裂肺就是一阵咳,没吞下去的冰激凌顺着咳嗽声喷得茶几上星星点点到处都是。

郝雨从设计图中拨冗抬起头来打个招呼,“东子回来了?你这一走可得小俩月了吧?再不回来,辰子家可都让他糟践成猪窝了。”再一挥手,“我这儿正忙着呢,回头咱们再聊。”说着又埋下头去。

江彬不知来者何人,茫茫然顺着郝雨话音看了杨旭东两眼,也没从这厚框眼镜覆面黑长刘海遮挡中看出什么原形来,只恍惚意识到是老板的朋友,冲杨旭东腼腆一笑。

杨旭东先跟两人打了个招呼,接着走到霍辰跟前,一面欣赏他咳得面红耳赤的窘态,一面眨巴眨巴眼,“这孩子,瞅见我也不用激动成这样吧,这得是多盼着我回来啊。”正要把背后湿漉漉的旅行包放到茶几上,蓦地看见那一片冰激凌沫子,顿时龇牙咧嘴道:“我说辰子,咱也挺大人了,能讲究点吗?不待这么邋遢的。”

转手把背包放到地上,先抽了几张纸巾,把茶几擦了一遍。

霍辰顺过气来,剩下半盒冰激凌也不吃了,随手扔到垃圾篓里,问,“上午八点的飞机,大同飞北京撑死了一个小时,眼下……”看了看表,“十三点二十分。敢问您老先生的座驾在天上遛弯呢吧?打你电话也不通,还以为又出来一架MH370。”

杨旭东把眼镜上的水汽擦擦,前额水淋淋的头发向后一撸,露出宽大的脑门,“先是空中流量管控,飞机晚点,好容易飞到北京上边,遇见打雷,一时半会儿也降不下来,等出了机场,一堆人在那儿等出租,轮到我坐上车了,想给你报个平安,谁知道手机没电了。回来路上又碰见桥洞底下积水,车开不过来,哥哥我一心惦记兄弟你,生怕你等得着急,弃车步行一路趟着回来,这一行跋千山涉万水,兄弟可知何等辛苦?”

霍辰瞅他浑身上下湿透,连背包带衣服滴滴答答正往地板上淌水,不由嘎嘎一乐,“谁让你点背,偏选今天回来。”站起来一勾杨旭东脖子,“幸亏我这有干净衣服,你先换上。”拉着杨旭东进了里间值班室。

这值班室是霍辰平日里连办公带值班的地方,工作室里存放的珠宝多,虽然安了防盗系统,到底不能完全放心,店里几个员工便轮流睡在这,为了上班方便,霍辰还特意弄了个衣柜,准备了换洗衣裳。他身高和杨旭东相仿,只是骨架子稍细一些,宽松范儿的仔裤T恤穿在杨旭东身上却是正好。

杨旭东换完衣裳,把背包拉开,从里面一件件把东西往外掏,先是平遥牛肉,接着是豌豆糕,再来是推光漆器,掏出一件便往霍辰手里递一件。

霍辰也不客气,拆开袋子吃口牛肉,品评道:“味儿还行,晚上回家切一盘子,就啤酒吃正好。”又拈起一块豌豆糕,“甜了点,回头给我姥姥送过去,她好这口。”再看那漆器首饰盒,点点头,“这个还满精致的,正好拿来装我新做的那几只手镯。”等把东西都揽到自己怀里,才想起来问,“这次的项目就算做完了?接下来不用再出去了吧?”

杨旭东拉过把椅子坐下,“完了。遗迹已经发掘清理干净,出土的明军残骸和兵器已经打包运回来,剩下的就是考证整理工作,基本上都在研究室里进行,暂时不用出野外。”

霍辰着实松出一口气,激动万分的拉起杨旭东一只手,“这下终于不用天天吃外卖了。”

要说霍辰和杨旭东的交情,还得从老一辈说起。杨旭东当年考取北大考古系研究生,拜在硕导杜新博门下,这考古的和倒腾古玩的那是天生扯不开的关系,杜新博自然也不例外,同刘云海这古玩行里的老行家相交莫逆,一有空闲便带着得意弟子往刘云海在潘家园的古董店里去喝茶,一来二去,小一辈的自然也成了朋友。等霍辰用赚得的第一桶金给自己在地铁边上置办下房子,恰巧碰上杨旭东退了学校宿舍正要租房住,两人一商量,杨旭东便搬进了霍辰那两居室里,专司伺候霍辰一日三餐,外加打扫卫生,只当抵了房租。要说杨旭东不过比霍辰大了两岁,却是被自家爹妈调教得文武双全,家务水平堪称五颗星,霍辰吃惯了杨氏家常菜,此次偏赶上杨旭东随导师外出考古,一去两月,吃不着饭不说,家里衣服没人洗,垃圾没人倒,实是苦不堪言,如今终于盼到杨旭东回来,如何能不喜极涕零。

杨旭东拍拍霍辰脑袋,“馋了就回家呀,叫咱姥姥给你做,还至于没饭吃。”

霍辰拭去一把辛酸泪,凄凄惨惨道,“姥爷体检查出来血脂高,大夫让吃清淡的,姥姥一天三顿熬白菜蒸窝头,一滴油星不见,伙食待遇还比不上坐大牢,让我回去吃,不如天天在外面吃地沟油。”

杨旭东无语,只得道:“家门钥匙给我,待会儿回家给你做顿好的。”

因怕在野外弄丢,杨旭东历来在出京之前把钥匙留下,此时接过钥匙,又把包里剩下的东西掏出来,却是一堆照片,“这次在大同建筑工地上发现的明军残骸经考证属于正统年间,瓦剌攻击大同时明英宗御驾亲征,前锋被瓦剌击溃,一部分明军尸骨并未来得及收殓,草草就地掩埋。姥爷不是想看明军盔甲样式吗?这次发掘出的兵士身上武器盔甲俱在,还有战马遗骸和马鞍,我拍了照片,你得空时给姥爷带回去。”

霍辰心中好奇,接过照片一张张翻看,忽的指着其中一张道:“这个骷髅头上插着的是簪子吗?”

杨旭东把头贴过去一道看了看,点点头,“是簪子。埋尸地点土质特殊,残骸上的头发并没有完全腐烂,出土的时候,很多明军头盔下发髻保存完好,只是有些簪子是木质的,已经朽得不成样子。这一具骸骨倒是特别,从穿戴的盔甲样式上看,应是千户一类的高级军官。明代军户多为世袭,这人出身应该不低,不然也戴不起这样一支玉簪。”随即从底下又翻出一张照片,“这支簪子做工精细,非常惹眼,残骸清理出来后,我们单独给这簪子拍了照片。”

霍辰拿起照片细看,只见拍得甚是清晰,片子中,簪子放在量尺旁边,尺寸细节已一一标注出来,四寸长的玉簪通体碧绿,便是隔着照片,亦能看得出玉质极佳,簪头雕成云雀,与宁女士拿来修复的那支竟是一模一样。

霍辰心下一惊,问:“这簪头底下有刻字没有?”

杨旭东顿时瞪大了眼睛看他,“你怎么知道有字?”

“刻的什么?”

“一个‘宁’字,安宁的宁。”杨旭东说完,赞叹道:“辰子,我知道咱姥爷本事高明,到他手里的古董,就没有说不出来历的,你这一手可算得了姥爷真传,不过一张照片就能看出名堂来,这可真称得上青出于蓝胜于蓝。”

霍辰摇摇头,“你当我们爷俩儿是半仙,这都能看得出来。”说着撂下照片,去办公桌底下的保险柜里取出那支断簪来,“这簪子是前几天一个客户送来修复的,明中期前的玉簪,款式玉质和你们发现的这支一模一样,簪头底下却是刻了个‘周’字。”

杨旭东一面拿起断簪细看,一面与照片中的簪子做比较,好半晌憋出一句,“还真是一模一样,这可是有点意思啊。”抬头看看霍辰,“你那客户从哪儿得来的这簪子?”

霍辰耸耸肩,“人家客人没主动说,我也不好追着问。”

杨旭东让这两支簪子勾起兴趣来,问,“辰子,你这簪子借我几天行不?我拿去研究室做个鉴定,看看跟我们发掘出的那支有什么关联。你再帮我问问那位客户这簪子来历怎么样?”

霍辰眉头一皱,露出些为难,“我倒是能帮你问问簪子来源,不过我跟人家说的两周修好出货,郝姐构图就花了一周,现在还没定稿,接下来马上要铸模镶嵌,你这一拿走,我这边工期就得耽搁,到时拿不出成品,实在不好跟客人交代。”

杨旭东乜斜他两眼,“这么点小忙也不帮?还是不是兄弟了?我又不是不给你还回来。”

霍辰赔笑,“哥,真不是兄弟不帮忙,这东西要是我的,二话不说,白送你都成,可这不是人家的东西嘛,咱们生意人总得讲个诚信经营。”

杨旭东点点头,“行。”放下簪子,忽的一手扭住霍辰胳膊,别在身后,将人按在办公桌上,一手伸进衬衣里,逮着肋上那两块痒痒肉可劲开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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