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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仇记(22)

即便如此,亦是一桩幸事,谢霖也不死皮赖脸地央求,只改磕头为长揖,算是认下个半师。

肖春和过后与肖掌柜说起此事,肖掌柜自是乐意自家堂里再出个名医,不免叫过谢霖好生叮嘱一番,且免了他柜上活计,只叫他跟在肖春和身边当个药童,一面跑腿打杂,一面研习医术。

谢霖早有行医的底子,较之那些刚入门的弟子,聪颖的非止一星半点,肖春和教起来顺手,又喜他一点即透,愈发看重,不过小一年的光景,便已放心让谢霖代为开方,当成半个大夫使唤。

转眼又到一春,这一年冬季下了几场大雪,久久不化,便是到了春分,仍旧寒风刺骨,不见半分绿意,不料又过几日,突地便是艳阳高照,天气一下暖和起来,夹衣都已热得穿不住,一眨眼便换了夏季薄衫,冰天雪地刹那间俱化作草木盎然,花开似锦。

这天气变得突然,京中便起了时疫,好在多是些风邪之症,有个头疼脑热的,吃几副药便也无事,只因染病人数着实多了些,连宫中亦有所闻,遂命平京府尹会同太医院施药,免得穷苦人家治不起病,蔓延开来,倒惹出甚大乱子。

因这一道旨意,便有不少家里开着药铺的人家免费行医赠药,一是博个善名,二则是为着上达御听,露个脸面,便连济世堂亦在门口支了个大锅,熬了些祛风寒去邪热的药汤,凡患风邪之症的均可去讨上一碗来喝,连着赠药七天,虽耗费些许银钱,这场时疫倒也终得渐渐退了去,平京城里又是一派风平浪静,繁华如许。只是济世堂上上下下连着数日忙碌不堪,堂中几位上了年纪的老大夫便有些打熬不住,待时疫一过,便轮班告了假在家歇息,只留下肖春和带着谢霖在堂中坐镇。

这一日,肖春和早上吃了昨日剩下的凉包子,一上午脾胃便不大得劲,连吃了两盏热蜜水才觉好些,只是喝水多了,不免小腹涨得慌,看完了眼前这一个病患,便想着去茅厕一趟,不想才一起身,便见门口进来一位六十余岁的老者,面容清癯,一身青布直裰,并无半点缀饰,却掩不住气度清华。肖春和一见之下便是一愣,登时住了脚步,转而迎上前去,恭恭敬敬施了一礼,道:「三伯,您怎的来了?」

眼前这位老者于肖家行三,便是当今太医院掌院肖余庆,因公务繁忙,已久不过问济世堂一应事务,便连堂中的伙计也不识得这位老者便是自家东主,一时无人上前招呼,肖余庆倒也不以为意,微微一笑,道:「前些日子京里方经了时疫,虽说已是退了,到底不大放心,趁着今日有空,来堂里转转,看看前来看诊的病患,心中方能踏实些。」

「三伯仁心仁术,我们这些小辈再比不了的。」

肖春和一面将人让进门来,请到自己桌前坐下,一面转头吩咐谢霖,「快去沏茶来。」

还要再叫伙计去找掌柜的过来,无奈肚子已是憋得难受,只得告罪道:「三伯,侄子尿急,实在忍不得了,您且宽坐,容侄子先去松快了,再来陪您说话。」

肖余庆挥挥手,「去罢,不必管我。」

肖春和转身便朝后院茅厕跑,临出门前撞见谢霖沏茶回来,不忘揪住了嘱咐道:「好生伺候老爷子。」说完,急惊风似的去了。

谢霖并不晓得眼前之人究竟为谁,但见肖春和如此恭敬,又口称三伯,想来必是肖家长辈,端了茶上来,便在一旁垂手侍立。

此时肖春和桌前还等着七八位前来看诊的病人,当先一个乃是位身着锦缎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此时方是初夏,尚未热到哪儿去,这人却满头大汗,一张胖脸上红通通一个酒糟鼻,从袖中摸出块帕子来不住擦汗。

肖余庆观了观此人面色,问道:「阁下身上哪儿不舒坦?」

那胖子见肖大夫走了,换了个老者坐在桌后,虽不知此人是作甚的,但见说话和气,便只当闲聊,回道:「这些日子也不知怎的,身上起了一片疹子,痒得很,稍抓一抓便破了,只是抓出血来也解不得痒,着实难受。」

肖余庆又问:「疹子生在哪儿,生得多大,甚么颜色?」

那胖子便撸起左袖,伸出一只肥肥白白的胳膊,只见上面生了十数枚铜钱大小的红疹,有些已被抓破,正泛着血丝,又有的已结了痂,一眼瞧去,令人作呕。

「原只这两只胳膊上长了些,先前只当是桃花癣,想着过几日也便好了,谁知不止没好,这几日,便连身上也起了一大片。」

肖余庆仔细瞧了瞧,顺势便将三根手指搭上了那胖子左腕,捏着颔下一缕长髯沉吟片刻,方松了手,拾起笔墨书就一道方子,递了过去,道:「无甚大碍,吃上七日也便好了。」

那胖子是奔着肖春和的名头过来求诊的,孰知临到跟前却是换了个从未见过的郎中,也不知这老者是谁,医术如何,便不大乐意接那方子,只问:「敢问您老日常在哪儿行医,这济世堂我也来了十几年,怎的从没见过您?要不等肖大夫回来,看看这方子,若是对症,我再拿去抓药,也省得白花我药钱不是?」

肖余庆自当上掌院,这些年来便多只为帝后二人诊脉,连勋贵之家亦是难得请动,今日心血来潮在自家药堂露了一手,竟碰到个不识货的当面质疑,不禁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正要表明身份,却见身侧侍立的少年从中接过那方子,道:「这位大爷,您身上起的乃是湿疹,这疹子多发头面、四肢,其形一如铜钱,若不及时医治,便蔓得全身都是。这等病原是血虚湿蕴所致,这方子中所列地黄、茜草、蛇蜕、甘草等物,正是清血解毒之药,只是您除了湿疹之外,又有面赤鼻齄之症,是以又加了防风、蝉蜕、土茯苓等,祛风止痒,再佐以白芷,排脓生肌。这方子极是对症的,您只管放心抓药便是。只是这位大爷,您身上湿热内蕴,所得之症又发于体表,饮食上须得忌口,不宜膏粱厚味,油腥、甜腻之物少食为妙,鱼虾、牛羊肉等发物更是碰都碰不得,不止服药之时如此,便是病去之后,日常所食亦以清淡为好。」

那胖子识得谢霖是肖春和带在身边的药童,便同半个徒弟般,听他这样一番讲解,方才信了,连连道谢,接过方子去了柜上抓药。

第十一章

肖余庆满拟要与那胖子口舌一番,不想身旁这少年小小年纪,竟如此精于医理,不止熟知药性,便连君臣佐使亦能清清楚楚讲解出来,目中不由露出赞许之色,连连点头,问道:「你叫甚么名字?可是春和新收的徒儿?」

谢霖方才站在一旁,于这老者下笔之时看得一清二楚,待那一味味药材写出来,便知此人必是一位杏林高手,不免心中敬重,言辞间更是十分恭敬,回道:「小的谢霖,乃是这济世堂的伙计,蒙肖大夫青眼,得以跟在身边学医,只是尚未得允列入门墙,故此不敢妄称师徒。」

肖余庆上下打量一番,见谢霖穿着确是自家伙计装束,只这份言谈举止,却绝无市井之气,倒可称得上文质彬彬,又见他回话时不卑不亢,进退有度,更是喜欢,便存了考校的心思,当即指了指下一位病患,道:「你来诊脉,与我说说这人病症如何。」

谢霖眨眨眼,一躬身,「是。」转头对那病患道:「劳烦这位夫人伸手来与我摸一摸脉。」

那病患乃是个有了年纪的布衣妇人,被个年轻后生搀着坐到桌前,见状笑道:「一介民妇,可不敢当小郎中如此称呼。」说罢伸出一只手来放在脉枕上。

谢霖于她寸关处摸了有盏茶时分,又叫妇人吐出舌头来看了一看,方才问道,「日常饮食如何?」

不待那妇人回话,那年轻后生先道:「便是吃不下东西才来看诊的,足有个多月了,我娘每餐连半碗饭也吃不得,只说无甚胃口。」

妇人接着道:「也不知怎的,这些时日只懒怠动弹,也不觉饿,硬吃下去,便觉腹中胀闷得慌。」

谢霖又问,「可有腹泻之症?」

妇人道:「原是没有,便是这几日新添了这个症候,每日五更时分必觉腹中绞痛,需得大泄一场才觉好些。」

谢霖问完,心里有底,向肖余庆道:「这位夫人舌淡苔白,脉细弱,腹胀纳少,食后胀甚,肢体倦怠,神疲乏力,五更泄泻,泻后则安,乃是脾虚之症,实因脾虚失运,湿注肠道所致。治则需健脾渗湿止泻,当可见效。」

肖余庆听后并不言语,亦将手搭在妇人腕上诊了一回,方微不可见地点点头,道:「你且写个方子来我瞧。」

谢霖取过纸笔,略一思索,俯身写到:人参三钱、茯苓三钱、白术三钱、山药四钱、白扁豆四钱、莲子三钱、薏仁四钱、砂仁八分、甘草一钱、桔梗一钱。

书毕,将方子交予肖余庆验看。

肖余庆细细看过,待看到桔梗二字,不禁拍案称绝,大为赞叹,「脾胃喜燥而恶湿,此方中,白术、茯苓、山药、莲肉、薏仁,均甘而微燥者也,砂仁辛香而燥,用以开胃醒脾,桔梗甘而微苦,甘则性缓,故为诸药之舟楫,苦则喜降,则能通天气于地道矣。我朝药典中亦载有类似验方,却无桔梗一味,此方远胜之,大善。」注那母子于肖余庆所述医理全不明白,但其夸赞之意却是听懂了的,自肖余庆手中接过此方之时,便不似方才那胖子般半信半疑啰里啰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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