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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仇记(21)

谢霖将手中一捧药材举起给二人看,道:「您看,这地骨皮与香加皮单从外边看,同是颜色灰黄,又或作棕黄色,极易混淆,只是地骨皮里面颜色却是或白或灰,间中带黄,味道微甘而苦,香加皮内里却作黄白色或淡红棕色,味苦,嚼之麻舌,有毒。这两样药材一个凉血除蒸,清肺降火,一个利水消肿,祛风湿,强筋骨,外表相似,药性却截然不同,混在一处,殊为不妥。」

一面说,一面从中捡起两支递过来,「味道有异,一尝便知。」

肖掌柜亦是精通药材之人,虽说这地骨皮和香加皮每年用量不大,但亦知晓二者异同何处,当即拿起来挨个嚼了一嚼,果然便如谢霖所说,登时心里咯噔一下。

孙管事年纪大了,眼神不如以前好使,从谢霖手中捻起一小堆对着日头细细看了一番,脸色亦是一变,脱口而出,「果然不对。」

肖贵面色一沉,转头便问孙管事,「这批货谁去采买的?一共买了多少?运来时你可验过了?」

孙管事苦着脸道,「这次去药市买药的乃是金钟,二奶奶的娘家兄弟。统共十三包,因路上药包淋了雨,运进来时忙着晾晒,便没打开细看。」

还要再说,顿一顿,却住了口,摇一摇头,只一声长叹。

肖贵又问,「这十三包里是都混了香加皮进去,还是只混了一二包?」

谢霖道:「前头拆开的两包里并没见着,我是从第三包中才见了这香加皮的,之后拆了的两三包中也都有,不过究竟掺了多少,尚不晓得。」

听到这里,肖贵已是心中有谱,吩咐孙管事道:「去叫人把这批药统统筛一遍,把香加皮能剔的都剔出去。再叫金钟过来找我。」

等孙管事走了,再看向谢霖,顿时和颜悦色起来,道:「你来了也有大半年,觉着这药库中活计如何?」

谢霖笑着回道:「不瞒掌柜的,我初来时觉得这药库活计多,累人,不过做久了,方知处处皆是学问,便是切药、炒制、晾晒里的门道讲究,便足让人学上好一阵子,颇长见识。」

肖贵闻言微微点头,「不错,不错。」

他本就喜欢谢霖手脚勤快,如今又见他言辞便给,模样出众,心下愈发称赞,笑眯眯问道:「我见你于医药一途颇有灵性,不如调你去前堂,到柜上配药,你可愿意?」

前堂里配药的伙计均是干了三四年的熟手,每月月钱足有二两银子,谢霖自是乐意之极,当即道:「愿意,愿意。」一个长揖拜下去,「多谢掌柜提拔。」

翌日,谢霖便到了柜上当差。前堂里的伙计各个都是有眼色的,眼见这新来的颇得大掌柜青眼,不足一年便给提拔起来,人人不敢小觑于他,倒也无人欺生。

这前堂里与后院药库又有不同,因是迎来送往的买卖,伙计们穿得便格外光鲜,一式靛蓝底子玄色镶边的利落短衫,十分精神。谢霖才到柜上两天便得了主家发下来的两身新衣,倒省了自己做衣裳的银子,月底到手的银钱又多出许多,不止心中欢喜,面上亦是笑得开怀,整日乐呵呵的,十分喜庆。

他本就生得好看,又眼亮嘴甜,手脚麻利,做上两月,不止于一众伙计中混出份极好的人缘,便连常来抓药的主顾也晓得济世堂里有个俊俏小哥,大姑娘小媳妇且不说,上了年纪的妇人亦喜找他抓药,堂里坐诊的几个老大夫看得有趣,茶余饭后便拿来取笑。

这坐堂大夫中年纪最轻的一个叫做肖春和,乃是主家肖余庆的堂侄,曾亲得肖余庆指点的,虽才而立,医术却已称得上高明,性情又诙谐爽朗,最是安静不下来的一个,闲来无事,便爱与伙计们闲聊,时日一久,与谢霖也熟稔起来,每见有年轻姑娘找谢霖抓药,过后便来打趣,一时道:「这是哪家姑娘又看上了霖哥儿不成,放着柜上这许多人不用,只叫霖哥儿抓药,也不怕累着霖哥儿。」一时又道:「凭霖哥儿这副相貌,日后娶媳妇是不愁的,怕还得好生挑一挑,需捡那花容月貌又贤惠识理的姑娘,也不须聘金,只管往丈母娘前一站,保管岳家乐意。」

谢霖先时怕得罪人,不敢回嘴,听了这等言语,只抿嘴笑笑便过去,待日后与众人处得久了,晓得肖春和为人疏阔,最是不计较的一个,便也不再装甚腼腆,径直道:「哪有这等事,我穷小子一个,养活自己都费劲,哪里娶得起媳妇,谁家肯让好好的闺女来跟我喝西北风。」

不待肖春和再说,又道:「肖大夫可是看中了哪家姑娘,是方才来买天王保心丹的那个?还是昨儿个来配清心散的那位?你是自己心动想娶媳妇了,却拿我来做幌子打趣罢。」

直把肖春和堵得一愣,连连摆手,「霖哥儿莫要胡说,我可是娶了亲的,让你嫂子听见,可不得了。」

堂中众人均晓得他娶的便是自家嫡亲表妹,历来惧内如虎,顿时哄堂一笑。

说笑间,门外头进来一位三十许的青衫文士,手持一张方子,径直到了柜前,道:「劳烦将这药配上七付来。再拿三丸清火丹。」

此时柜上只得三个伙计,另两人一个正裁切包药的草纸,一个去了后院取新做好的成药,谢霖便赶忙撂下手中正对着的药材单子,上前招呼道:「先生稍待,这便给您配来。」

一面说,一面接过药方细细看了一遍,正要开了药柜配药,忽觉不妥,又停了下来问道:「敢问先生这付药是抓给谁吃的?」

青衫文士道:「乃是家父所用。」

谢霖又问,「这清火丹又是谁用?」

「亦是家父。」

谢霖便皱了眉头,道:「敢问先生,令尊是在何处看诊?哪位大夫出的这副方子?」

「五槐街东医馆中的温廷甫温大夫开的方子。家父吃了有一阵子,极是见效。」

「这清火丹亦是温大夫让您买的?」

「非也,乃是家父吩咐。」那文士见谢霖不去抓药,只问个不住,便有些着恼,不悦道:「你这伙计好不啰嗦,问来问去作甚,到底与不与我抓药?若是配不出来,我到别家去就是。」

谢霖赶忙赔笑,「先生莫急,小的并非不与您配药,单只看这药方配伍,当是一剂活血通脉的良方,想是令尊患有心气不足之症,时常绞痛,故而温大夫方如此下药。至于那清火丹,却是散风解毒,于口鼻生疮,风火牙痛,咽喉肿痛上最是见效。小的斗胆,揣测令尊最近身子不适,除了心绞之痛外,又新添了内火上延之症,方令先生来买这清火丹。只是这清火丹中含有丁香,您这方子中却有一味郁金,二者药性相冲,实为禁忌,是万不能搁在一起服用的,是以小的多问几句,得罪之处,先生莫怪。」

文士看他说的明白,气便小些,但见谢霖年岁不大,于他所言犹自半信半疑,问道:「你这伙计说的可真?两味药当真不可同服?」

谢霖一指肖春和,「先生如不信,可问一问我家坐堂大夫,我家肖大夫的医术京中有名,想来您也是听过的。」

肖春和方才便在一旁端着茶盏闲聊,于二人言来语去听得分明,这时见那文士行礼请教,忙还一礼,客气一番,方从谢霖手中接过方子细看,见那方子上写着鸡血藤、丹参、川芎、冰片、石菖蒲、人参、郁金、木香等物,果然便如谢霖所言,是个活血通脉的方子,登时一笑,道:「温廷甫最是擅治血脉不通之症,这方子一看便是他手笔,用药精到,再不错的,服之无妨,只是决不可与清火丹同用,若想清热泻火,倒可用上清丸代之。不过令尊想必已有了春秋,若是当真新添了别的症候,却还需再诊一诊脉,方是稳妥之道,才好对症下药。」

那文士这才信了,再三谢过,又道:「我这便请温大夫再去为家父诊上一诊。」收起药方去了。

待人出了门,肖春和转过头来上下打量谢霖一番,啧啧称赞,「霖哥儿于这医药一道当真有几分灵性,晓得丁香与郁金药性相忌倒不为奇,只难为你连成药中所含药材都记得一清二楚,当真难得。」

谢霖心道,小爷尚未会背《三字经》便先被爹爹逼着读《黄帝内经》,未背《弟子规》便先抄写《伤寒论》,记得验方配伍比千字文还要早些,区区丸剂配方,能难到哪儿去。这般想着,嘴上却道:「肖大夫谬赞,我不过是会背些方子,又哪里及得上您。」

肖春和笑笑,道:「你这般聪明,只做个伙计,着实可惜,不如跟着我学医,日后多一份赚钱的本事,也好娶得上媳妇,如何?」

谢霖眨眨眼,问,「您这是打趣我,还是当真?」

肖春和一板脸,「你看我可像信口胡言之人?」

谢霖暗中腹诽,您老一天与人顽笑八回,小爷哪儿知你哪句当真。不过此一问倒是正中他心思,当即顺杆爬道:「您若肯收我为徒,实是我的福分,自是再好不过,我日后定当用心,研习医术一道,不与师父丢脸。」

说着便要跪下磕头,却被肖春和拦住,道:「且慢,且慢,我现下愿意教你不假,却认不得师徒。需你跟着我先学上一两年,看你资质如何,当真天分出众,方可拜我为师。需知肖家医术乃是祖传,想入我门来,却也不是恁般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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