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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仇记(41)

这一幕幕景象如雪片般不知从何席卷而至,将谢苇一颗脑袋塞得满满当当,浑似要炸了开来,不由得浑身僵住,站成一根木桩,只一双眼死死盯着那锦衣公子。

眼看此人步下座船,登上一辆停在码头的四驾马车,身影将逝之际,谢苇心神陡然一震,便要跟了上去,忽在这时,身侧传来一记高声吆喝,「劳驾让让。」三四个精壮汉子抬着一只半人高厚重木箱走了过来,旁边跟着个二十五六披着殷红大氅的姑娘,又有两名腰悬刀剑的年轻护卫走在姑娘后方。

谢苇心思尽在那锦衣公子身上,全没听见这声喊,脚步径直前冲,走得又快又急,登时与这群人撞在一处,眼瞅着便要撞在姑娘身上。那姑娘不由轻呼一声,腰身一拧,躲向一侧。身旁跟着的两名护卫怕自家主子被冲撞了去,急忙上前伸臂拦挡,情急之下使力着实不小。

谢苇此际正是心神大乱,又不曾防备,被两条手臂一推,身子登时一歪,脑袋狠狠撞在那几人合抬的木箱之上,只听咚的一声,谢苇便觉眼前一黑,当即晕倒在地,一动不动了。

那两名护卫不料一出手便打得人昏了过去,不由面面相觑地愣在当地,作声不得,几个抬箱子的大汉见惹了麻烦,赶忙放下箱子上前查看,其中一人试了试谢苇鼻息,又摸了摸脉搏,道:「看样子不像有甚大碍,许是撞懵了,歇一会子说不得便醒了。」

那姑娘亦走到近前,俯下身仔细看了看,道:「无碍自是最好,莫要当真撞坏了哪里,倒是咱们的罪过了。」

说罢横了那两名护卫一眼,「上船之前是怎生嘱咐你们的,天子脚下,万事小心为上,切不可以拳脚生非,你们倒是都当成了耳旁风。」

她声音清糯,一番话又是绵软的江南口音,入耳十分好听,虽是责备之语,口气倒也并不如何重,那两名护卫却如被人扇了两个耳光,面皮涨得通红,略年长些的一个嗫嚅道:「属下知错了。实是怕这人冲撞了少帮主,这才手劲大了些,绝非有意伤人。」

抬箱子的几个汉子亦道:「姑娘莫要责备他们,大何小何也是怕您有甚闪失不是。」

那姑娘淡淡一笑,「若当真怪罪他两个,便不是这几句话能算了的。」

转头吩咐两名护卫,「小何背上这人跟我走,大何替李叔抬箱子。」

又冲其中一名大汉道:「李叔是常来京城的,想是知道哪里有医馆,劳烦您跑一趟,请个大夫过来看看,我们先行一步,在客栈等候。」

三人纷纷应了,各自领命。

这一行人落脚的客栈便在宣化门左近,进城走不多远便是,客栈中房间一早便已订下,几人将谢苇安置在房中,不多时,那李叔请了大夫回来,查看一番,道:「不碍事,且待我扎上两针。」

抽了根银针往合谷、外关、人中等穴位扎下,不多时,便见谢苇醒了过来。

那李叔正守在一边,见他醒了,忙上前问道:「这位相公,身上可有何不妥之处?」

谢苇这一下撞得实则并不大重,盖因适才心神激荡,气血上涌,又挨了这一撞,方才晕了过去,如今醒了过来,除却脑袋上肿起个包,略觉疼痛外,余下并无不适,非止如此,多年求而不得的过往竟被这一撞一股脑儿寻了回来,现下脑中清晰无比,竟是将平生诸事俱都忆了起来,一时惊诧过甚,不由有些怔愣。

这李叔唤了几声「相公」,见他只呆愣愣地望着床帐不言声,还道被撞傻了,心下登时忐忑起来,一转身往外跑,去隔壁将那姑娘请了过来,道:「姑娘,这人怕是给撞狠了,瞧着不大对头。」

那姑娘进门时,大夫方将谢霖身上银针收了回来,谢霖于拔针时被惊动,已然回过神坐了起来,见一个四五十的汉子领着个姑娘进来,省起方才险些撞在那姑娘身上,忙起身一抱拳道:「在下谢苇,适才不防冲撞了诸位,还请海涵。」

李叔不想他一转眼的功夫便好了,立时松了口气,道:「谢天谢地,无事便好,无事便好。」

又谢过那大夫,掏出一两银子做诊金,送了出门。

姑娘敛衽还了一礼,道:「实是小女子手下行事莽撞,不合伤了这位相公,如何反倒让相公致歉,忒也折煞小女子了。」说罢微微一笑。

这位姑娘生得明眸皓齿,眉翠唇红,又是这般嫣然而笑,不禁叫人眼前一亮,便是谢苇不好女色,亦不由心中暗赞,只是赞过之后,总觉这姑娘面相与谢霖好生相似,尤其那一笑间左颊上若隐若现的一个梨涡,直是如出一辙,登时心头一凛,问道:「敢问姑娘可是漕帮中人?不知如何称呼?」

本朝男女之防并不似前朝那般严苛,女子出门行走并不罕见,只也不好盯着人家姑娘细看,谢苇这般直愣愣看过来,本已叫这姑娘心中暗生不悦,但见谢苇眸光清正,并无淫邪之色,言语间又极是客气,这才暗道自己许是多心,又见他问及漕帮,显见颇为熟稔,说不得与漕帮有些渊源,遂道:「小女子姓谢,正是漕帮中人,谢相公如何知晓?」

便在这时,大何小何两人忙完差遣寻了过来,见自家主子与谢苇独处一室,虽是房门大敞,亦急火火冲进门来,站在这位谢姑娘身后,同声道:「少帮主。」

谢苇听见两人这一声喊,心中已然有数,晓得这位姑娘定然便是谢霖同母异父的姐姐无疑,道:「在下与姑娘乃是同姓,舍弟更是与贵祖上颇有渊源,只是一直无缘得见,今日有幸,不想却又是这般唐突。不知姑娘在此逗留几日?改日谢某必携舍弟登门拜访。」

这女子正是现下漕帮帮主谢韵芝之女谢汀兰,见谢苇如此说,脑中一转,已暗自想了一圈亲朋故旧,着实不记得有哪家子弟同是姓谢,又与自家颇有渊源的,但观谢苇神色,又着实不似作伪,说不得真有此事,许是母亲未曾提及,故此自己不知罢了,如此一想,待谢苇益发客气几分,道:「原来竟是同宗,这可当真有缘了。」

又道:「小女子此番送漕粮入京,事务繁琐,说不得待开了春方能回返江南,总也需盘桓三四个月。敢问谢相公家住何处?当由小女子上门拜访才是。」

谢苇轻轻一笑,「姑娘客气了。」又摇一摇头,「长幼有序,合该舍弟前来的。」

谢汀兰听得一头雾水,暗道:既是兄弟,如何单把做弟弟的提出来说?

正想再问几句,却听谢苇道:「打扰姑娘甚久,谢某尚有事在身,这便告辞了。」

谢汀兰亦是有事在身,便也不留,将人送出门去。

谢苇出了大门,记下客栈名字,转身便返回妫水码头,只是那锦衣公子连带一并下人已然走了个干净,遍寻不着下,眉头紧皱地思索半晌,又直奔城东,一条街一条街寻过去,终于寻着处门上挂着「同安侯府」四字的宅子,站在街上观望移时,这才脚步一转,回了钱粮胡同。

谢霖今日下值甚早,一早吩咐程贵备下热锅子,只等谢苇回来涮肉吃,不想直到上灯时分,谢苇方才进了家门,身上衣裳沾了不少污渍不说,手脸亦被风吹得不见一丝热气,不由埋怨道:「早说了叫你骑马去,就是不听,才下了恁般大的雪,路上必是不好走的,看你这一身泥,是摔了跤了?可伤到哪儿没?」

见谢苇摇头,放下心来,又道:「便是路不大好走,有个半日也尽够了,你一大早出去,如何这早晚才回来?」

谢苇打从码头见了那人,心头便似压着块冰做的石头,又冷又沉地喘不过气来,这时进到暖融融的屋子里,被谢霖扒了外头袍子,催着换过干净衣裳,又听见这一通唠叨,方觉心口渐渐回暖,冰霜化去,吁出口气来,待谢霖端着碗热汤过来,一手接了汤碗,一手攥了谢霖暖烘烘的手贴在脸上,笑嘻嘻道:「今日回来时在码头上撞见个人,这才耽搁了时辰。」

谢霖把两只手都贴了上去,捂着他脸,待他把汤喝完,方才问道:「甚么人?」

谢苇拽着他坐到桌前,撂下汤碗,往铜锅子底下添了些炭,点起火来,一面等那汤水滚开,一面道:「漕帮今日运送漕粮入京,此番押船的乃是漕帮少帮主,一位姓谢的姑娘,比你略长几岁,生得与你十足相似。我乍一看见,吃了一惊,与人攀谈几句,寻思着许便是你那位从未谋面的姐姐了。」

谢霖正拿了铁筷子拨弄那炭火,闻言吃了一惊,手一松,铁筷子咣当掉在桌上,瞪大了眼问,「当真?」

谢苇失笑,「难道我还来骗你不成?」

谢霖既惊又喜,呆了呆方道:「哪个说你骗我来,只是爹爹曾道姐姐祖上姓林,如何又姓了谢呢?再说母亲既已招赘了师兄弟为夫,说不得有了别的孩儿,怎的倒叫姐姐做这少帮主?难不成她再生的孩儿也都是姑娘?」

谢苇哪里晓得,只得摇摇头,道:「此乃谢家私事,旁人如何得知,再说这又不是漕帮地界,便想打听也不大容易。」

见谢霖犹自冥思苦想,不禁劝道:「想恁多作甚,赶明儿个你上门拜访一趟就是了。漕帮一行人便住在宣化门左近的钱家老店,说是开春才回江南,正该趁机多亲近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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