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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舍的·零·秦失其鹿(22)

不过将闾的自作聪明果然让秦王转移了对扶苏的怀疑,后者的嫌疑也被洗得干干净净。

少年上卿一边汇报,一边话里话外地暗示着,自家大公子不要再偷懒了,这时候交上去罚抄的书,妥妥地立刻重回咸阳宫城阁议事。而且秦王说的那三卷书一点都不长,就算是罚抄百遍,写了这么多天还没写完,骗谁呢?再拖下去秦王就会以为他的大儿子在闹脾气要威风了,适得其反了啊!

扶苏也看出来自家小侍读的脸色阴沉得仿佛可以滴出水来,连忙把案几上的鱼糕又往前推了推。

“这是娥英鱼糕,据说是女英做给娥皇吃的,向来是楚国宫廷宴会的头道菜。”

少年上卿看着白白嫩嫩的小鱼形状的鱼糕,尽管心情烦闷,也还是给面子地拈起了一块放进口中。香甜滑嫩的口感在唇齿间散开,这是鱼肉剁碎后掺和莲子粉蒸成的糕点,一般只有楚国才能有新鲜的河鱼,在秦地极难吃到,少年上卿也是头一次有此口福。

扶苏看着自家小侍读紧锁的眉头稍微舒展了一些,满意地笑了笑。这位十二岁的少年上卿,今天穿了一身青碧色的长袍,配上脖子上的那一圈白色狐裘围脖,倒是像个富家公子,只是每时每刻都在考虑这个思索个,总是绷着那张俊秀的脸容,实在是少年老成。

少年上卿把鱼糕咽下肚,右手的食指动了动,但还是压制住了再去拿一块的冲动。鼻翼间除了鲜香的鱼糕味道,还有着淡淡的中药味,他抿了抿唇,别扭地关心道:“膝盖……如何了?”

“已经无碍。”扶苏笑了笑,只是皮肉伤罢了,也难为自家小侍读一直放在心上。

“天有五行御五位,以生寒暑燥湿风,人有五藏化五气,以生喜怒思忧恐……”少年上卿终于忍不住瞥了眼扶苏放在案几上的书卷,读了两句就黑了脸,“《黄帝内经》?”

“卿也看过啊?”扶苏尴尬地轻咳了两声,这是最近新整理成卷的《黄帝内经》中的《素闻·天元纪大论》篇,这本医书他已经看了好几天了,爱不释手。

少年上卿感觉自己的牙根更痒了,在他抄书抄到手抽筋的时候,这位大公子居然悠闲地在看医书?正组织词语琢磨着怎么劝谏的时候,没承想对方却先开口了。

“卿可有何志向?除了当股肱之臣。”扶苏缓缓坐直身体,脸上也收起了笑容。

少年上卿一怔,他想做之事无非就是振兴家族,在史书中留名千古,而要达到这样的境界,就必须要辅佐明君。秦王政是万世难得一见的帝王,可惜他生不逢时,所以只能把

目光投往秦王政的诸多公子之中,却又连挑选的资格都没有。

扶苏并未在意问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他低头抚摸着郡卷书简,坦然道:“自我开蒙之后,就不断有人教导我,说我是未来的秦国之主。我不敢懈怠,所学所看的全都是夫子安排的课程书卷,没有任何人问我是否喜欢。”

少年上卿为之惘然,他的个师父倒是经常在他身边一个劲地问他喜不喜欢看书啊,累不累啊,要不要休息一会儿啊,他从未考虑过这种问题,也许是他根本没有时间去思考。年幼时所受到的奚落和歧视,让他无比渴望能爬到高处,俯视这片土地。

“我从来只有应做何事,而不是想做何事。”扶苏怅然地叹了口气。

少年上卿沉思,若说位极人臣是他应该做的,那么他自己想要做的又是什么?(当然是和扶苏在一起啊╮(╯▽╰)╭)

“这十几日,是我头一次不用看那些深奥的书简和繁琐的条陈,只按照自己的喜好来看书。”扶苏苦笑了一声,续道,“我这样是不是很没用?”

是很没用。

少年上卿用眼神回答道。

简单来说,就是一直绷得很紧的弓弦一旦松懈下来,就很难再绷回去了。

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他选定要辅佐的人。不过,倒是坦诚得可爱。

“善言始者,必会于终;善言近者,必知其远,是则至数极而道不惑,所谓明矣。少年上卿徐徐道,“《黄帝内经》之中也有许多明理词句,大公子还可多看几日。”

扶苏一震,没想到自家小侍读居然如此博览群书,用的正是这卷《天元纪大论》篇中的语句。而且重点是,他居然还赞同他继续偷懒看闲书?

“只是不宜拖延太久,最多再有三日。”少年上卿一边起身一边瞪了扶苏一眼,继续看吧看吧,他回去继续抄书。本以为扶苏这些日子怎么着也抄了一些,所以他才抄了五十遍。看情况,他回去要继续把另外五十遍抄完。婴那小子估计都会背了,不行就让他也帮忙抄吧。

少年上卿走的时候连道别都没有,一点都不客气地直接用袖子兜走了那一盘娥英鱼糕和案几上的一支毛笔。

※·※

“喏,这鱼糕可真好吃!”青衣道人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完全不顾一旁敢怒不敢言的婴,“要是是热的、新出炉的就更赞了!”

脱下脖子上围着的狐裘围脖,绿袍少年知道自家师父绝对是从八卦的嘲风那里知道了消息,否则又怎么可能掐得这么准,在他刚回到鹿鸣居就赶来了。看到婴正眼巴巴看着盘子里越来越少的娥英鱼糕,绿袍少年拿来一条干净的手帕,极有气势地把盘子里的鱼糕一分为二,包了一半直接递给了婴。

婴的双眼立刻就闪亮了起来,像只被顺毛的大狗狗一样,扑上来蹭了蹭绿袍少年的头顶,随后生怕被抢走一样,飞快地拿着手帕包着的鱼糕跑出了屋子。

“丧心病狂啊!”青衣道人哀嚎着,指着绿袍少年怒吼道,“一点都不尊师重道!这不是孝敬师尊我的鱼糕吗?”

“本来就是给婴带回来的。”绿袍少年才不会被自家时不时抽风的师父吓到。简直和上古神兽饕餮有得一拼的师父怎么可能没吃过娥英鱼糕?反而是从小缺衣少食的婴才可怜。他横了青衣道人一眼,轻哼一声道,“不想吃就把剩下的都给婴留着。”

“不行不行,虽然这鱼糕不敌当年在楚国王宫吃的那盘,冷了也有点腥味,但还是很好吃的。”青衣道人赶紧护好手边的小半盘。

到底是自己的师父,绿袍少年也不能太落他的面子。起身到火盆上拎了被采薇放上去烧好的热水,又拿了两个干净的陶杯。因为他和婴都不太习惯被人近身服侍,所以采薇就会在他默认的情况下,去宫中自己可以去的地方找事情做。最近几天好是去执掌缝纫的织室学习裁衣了。绿袍少年记起前几日询问的时候,采薇说起裁衣时脸上挂着的兴奋表情。

应做何事……和想做何事吗?

脑海中不经意地闪过今日与扶苏的谈话,绿袍少年不禁走了下神,差点在倒水的时候烫到自己的手。

幸好青衣道人瞥到了,及时拖了自家小弟子手肘一下,才避免了惨剧的发生。他索性把滚烫的水壶接了过来,给两人倒满水,又在怀里掏了掏,掏出一个精致的锦囊,从其中倒出一小堆晾干的梅花瓣。

青衣道人拈着梅花瓣,在陶杯里各放了一小撮,剩下的就都撒在了娥英鱼糕上。红色的梅花瓣配着白嫩的鱼糕,即使盛器是并不名贵的淡黄色陶盘,也立时衬得鱼糕美味了许多。而都两个陶杯之中,干梅花瓣被热水一泡,立刻就舒展开了身姿,恢复了亮泽的鲜红色,在散着热气的水中上下漂浮起来,一股淡淡的梅香渐渐在房中氤氲而起。

虽然觉得多此一举,但绿袍少年也不得不承认自家师父对待吃食的花样,实在是推陈出新,一次比一次更装模作样。

喝了口带着淡雅梅香的茶水,绿袍少年心中的急躁也是被熨烫过了一般,轻舒了一口气,直言问道:“师父,人是应做何事为佳,还是想做何事更佳?”

“咦?何出此言?”正拿起一块沾着梅花瓣的鱼糕往嘴里送的青衣道人一愣。

师者不就是传道解惑?负责解答不懂的问题不就是师父的责任?更别提还吃着他的鱼糕了!绿袍少年指着桌上的个锦囊,若有所思地说道:“就拿此锦囊为例,一块布料,可以成为衣袍,也可成为包裹,端看缝制之人的意愿。”他边说边抬起头,还算稚嫩的五官上却带有不同以往的郑重,“无人去理会这块布料愿不愿成为锦囊。”

青衣道人把手中的鱼糕抛入口中,轻蔑地勾唇笑了笑,香甜的鱼糕完全不影响他口齿清楚地嗤笑道:“你是为那位大公子所问吧?蠢不蠢?人与锦囊可一样?也许衣袍更为光鲜、也许包裹为其所愿,全凭其一念之间矣。衣袍也好,包裹也罢,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绿袍少年沉默不语,师父这是在暗示他少管闲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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