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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蚀(12)

石柱本想站起来的身子早就瘫软一片,此时更是「哇」地一声连隔夜饭也吐了出来。那白衣男子收剑入鞘,对着两具尸身不屑的低啐,「哼,竟敢谈论掌门师兄家中是非,死不足惜。」

石柱兀自伏在桌上吐得昏天暗地,倒把这男子熏得以手捂鼻,皱着眉头转身而出,再没多看那两具尸体一眼。

吐了好一阵子,城中官兵也来了,将这食肆里里外外的封起来,向各人仔细询问这件惨案。未曾离去的人都一一作证,是个白衣男子作案后扬长而去,再要细问却无人敢多说,只有石柱傻里傻气的说了实话,道那白衣男子是神剑门中人,周天南是那人的「掌门师兄」。

他这一说之下,那查案的官兵也面面相觑,显出害怕恐惧的神色来。一个身着捕快服饰的男子将他推出食肆大门,叫他赶紧离开此处,他还在追问证词可要签字画押,那捕快惊异的瞪了他一眼,摇摇头进门去了。

他心神不属的上了客船,直到船开出好一会还在想这件惨事,那神剑门中人竟是如此杀人不眨眼,连妄论是非的陌生人也被一剑削掉头颅。若那两人讲的是实情,李承翰这番可大大得罪了周家公子、神剑掌门,却要落得如此下场?他此时才「啊」了一声,想到自己无须再去周家所在之地,李承翰早在十天前便已离开父亲身边,却不知到底逃往何处了。

到得下一个码头,他便如游魂般下了船,在陌生的城镇走来走去,不知自己该去何处寻找李承翰。

接下来一个多月,他实在无法可想,只得混迹于各地的茶馆酒肆,四处探听那人的消息。既然是茶余饭后的八卦,真假却做不得准,只是,此事最近在江湖中也算得上一件大风波,多多少少有些不靠边的传闻。他无法分辨真假,有得一点传闻也都相信,只要有人说起李承翰在何处现过踪迹,他便立时起身赶往那处。

在苦苦寻找那人的日子里,他无师自通学会了骑马,靠着坐船实在心急,即使骑马比坐船要累上许多。幸好身上还有银子,他大把打把的花费在路上,往往耗费几天才赶到一地,结果全是扑空。每次扑空之后他都宽慰自己,若他都找得到才是不妙,甚至有一次还远远看见了李老爷,满面风尘的坐在客栈里骂人。

既然李老爷都没找着承翰,这便是天大的好事,他悄悄躲开了李老爷,又又继续探听下一个消息。那些消息实在古怪,每次说的地点都隔得甚远,他傻傻的几处扑空之后,终于听人说起李承翰如何如何狡猾。原来那周天南在门中下了令,任何人不许出手管这件事,只凭着自己一人要把李承翰抓到手。李承翰却聪明得很,知道对方独自一人,竟花费银子收买许多无关人等,在江湖中乱放消息,一会儿说他在东,一会儿说他在西,转着圈子逗弄周天南与他老爹。也许这些消息之中,确有一处是真,但要查证过去才知道真假,正是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跑到现在也没被抓住。

石柱听得这人如此一说,又想起那日李老爷灰头土脸的神色,忍不住信了七八分,心情变宽松许多。承翰那般聪明,比自己强上太多,看来根本无须由他担心,还是听承翰的话回乡去,从此老老实实的过日子。

既然下了决心返乡,他便划算了一下身上的银子,竟然已经花得所剩无几,连回乡的路费也不够了。他这倒是有点头痛,也只能姑且上路,到花光银子时再找点活干,挣回返乡的路费就好。

那匹马脚程倒快,不出十日便到了西北地界,他总算听到了熟悉的口音,看到熟悉的城镇。离开西北已有好多年,他总想着挣足银子、带着妻儿一起回来,如今一事无成,银子也花得光光,心中却并不感到难过。

他遇到了喜爱的人,这一世便没有白活,无论李承翰如今身在何处,总归是平安无事就好。若此生再能得相遇,他也不会还妄想些什么,只要那人过得开心,还能对他笑一笑,顶多聊上几句,就已是莫大的幸事。

他把那匹马卖了,又在就近的城镇找了个大米行干活,准备挣足钱买好粮食种子,再起程回村种地。

安顿下来之后,体力倒恢复得快,一路的风尘憔悴没几日就散去,便在背米包的工人里他也是最能干的。那大米行的掌柜倒是慈祥,每隔几日就开善堂给穷人们放粮,一众工人也都尊敬佩服,自告奋勇免了工钱帮忙。

石柱自然也欢欢喜喜的跟着去,他力气是众人中最大的,扛缸抬米的重活不在话下,看着那些穷苦人家满面喜色的领到食物,他也站在一旁乐呵呵的傻笑。

善堂发放的多是熟食,热气腾腾的大锅驾在当街,凡是路过的穷人都可以领取,此等善举不知救活过多少快要饿死的路人,便算是天大的英雄汉,临到一个饿字都硬气不起,甚至有闯荡江湖却身无钱银的侠客,也掩着面来领取一顿饱食。石柱对这等人最是尊敬,从无半点轻视之心,这些人明明身怀武功可以去抢去盗,宁死不做那等下流事,如此吃上一顿饱饭就可活命,也有了力气继续行侠仗义。正在胡思乱想之间,他瞧见有个蓬头垢面的男子站在远处观望这边,不但衣着褴褛,连胡子也长满了半边面孔,踌躇一会终是转过身去,向着另一边快步前行。

他料想这人是拉不下面子,领取这顿嗟来之食,正准备出声叫唤,那人的背影却越看越是眼熟。他又盯着看了一会,心中只笑自己看花了眼,但脚步不由自主的往那方挪动,毕竟想要看得清楚再说。

如此远远跟了一小段路,他又是忐忑又是惊疑,那人虽然看来十分落魄,走路的姿态却潇洒从容,那身高也着实与李承翰相似,只是体态比李承翰要稍稍纤薄几分。他不敢跟得太紧,生怕被那人发觉,若还没看清脸面便被那人跑了,他又要从此心头不安,必要看清那人不是承翰,他才可安心回返。

石柱把脚步放得极轻,走得几步便往墙后躲闪,那人也没有回头,只走走停停放慢了脚步。走到一家客栈跟前,那人终于停住,客栈中的小二看见他这一身又脏又烂的衣着,早早迎出来挡在门前。他与小二说了几句话,小二便进门去了,不一会掌柜的出了门来,他又与那掌柜低声说话。石柱很想听清这人声音,大着胆子往前走了几步,蹲在一堆垃圾之后悄悄探出头偷看。

那人声音略带嘶哑,气息也有些急促,说话间还伴着低低的咳嗽,「我一手字写得不错,可为你写一副新的招牌,你若愿意,便拿几顿酒饭相抵可好?」

那掌柜的审视他几眼,又看看自己那副招牌,打个哈哈问他道,「你觉得我这幅招牌笔法如何?」

那人挺直了背脊,十分不屑的低笑道,「你这副招牌何谈笔法,简直狗屁不通,不值一文!我若为你写上一副……」

掌柜的立时变了脸色,指着他鼻子痛骂,「你个穷酸要饭的,竟敢说我的墨宝不值一文!快给我滚远些!」

那人捏紧拳头,瞪着那掌柜一言不出,那掌柜吓得往后退了一步,那人却再度开口,「呃……其实你的墨宝也还尚可,若再练些时日当可登大雅之堂,不如……不如你拜我为先生,我保你不出一月便可突飞猛进。」

那掌柜皱眉斜睨他,显是大大的不信,他又挺着背脊,高高抬头道,「你若不信,只管取笔墨来,我这便写给你看!」

那掌柜目光闪动几下,狠狠啐了他一口,「每日不知多少你这般的骗子,就算要骗也穿得像样些再来!你想吃我的酒饭,便拿银子来!」

掌柜轻蔑的扫视着那人,眼光终于落在他身上某处,面色惊异的伸手去碰那样东西,「咦……你颈间这块东西,看来值几两银子,你用此物相抵倒是不错!」

那人一把推开掌柜的手,用力将那块东西抢回塞进胸前衣襟,「你这猪手拿开些!别碰坏我的东西!」

掌柜被他推得身子摇晃,退了好几步才站得住,又被他如此一说,直气得破口大骂,「你这穷酸疯子,要疯便滚得远些!明明有值钱之物,却不肯拿出来,还想骗吃骗喝!下次若敢再来,我便报官抓你!滚!」

那人不再理会掌柜的谩骂,只转过身提步而行,躲在垃圾之后的石柱却已呆若木鸡,眼中也痴痴流下泪来。

看着那人缓慢前行,又走往附近的一家面摊,石柱实在没法再忍,起身朝那人所在的方向奔去。

那人听得身后脚步声响,愕然回头看来,一见到石柱便大惊失色,转过身子拔腿飞奔。

石柱一边追一边喊道,「承翰!承翰!等等……」

那人只管加力跑动,全不理身后的呼叫,跑得一阵子却慢了下来,身形也不住摇晃,嘴里更发出咳嗽之声。

石柱喘着气大叫,「承翰……不要跑了!你既然来了西北,我便什么都明白了!还有那东西……你宁肯饿着也不愿拿去抵饭,我……我都知道了!」

那人脚步一一滞,竟然摔倒在地,随后爬起身来继续向前跑,比原先还要快上几分。

石柱自小吃苦耐劳,跑路也是强得很,见那人死不住脚,干脆也不再开口,只咬牙死死跟着那人,等着那人力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