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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为奴(349)

  只是那时候,他或许还隐隐期待自己能够被人需要,被人记住,或许也曾暗自希冀能在世间留下一些印记。多少年过去,他确实做了许多能令人想起的事,只是有人因那些事欢喜,有人则切齿愤恨。然而此时此刻,他真心实意地希望,这个世界能将他彻底遗忘,湮灭所有他曾存在过的证据。

  容与在北三所清静地生活了几日,没有人来打扰。又过了阵子,偶尔会有神宫监的人叫他出去洒扫某处闲置的殿宇。

  这日赶巧天有些yīn,那顽固的腿疾免不了又开始发作,他利用扫地的间歇去揉一揉膝盖,这个不断重复的动作惹得一旁的年轻内侍很不满,直走到他面前喝斥,警告他别妄图偷懒,否则就回明长官狠狠处置。

  容与懒得分辨,刚想点头,却忽然感觉到腿上万箭齐发式的刺痛,不由自主踉跄了两步,手中的扫帚跌落,灰尘扬起一瞬间沾上了对方的衣衫。

  待稍稍站稳,他正要跟那内侍道歉,抬眼间却看到他已扬起手臂,实在没力气再挪步,他只好侧过头,闭目等待着那一掌落下。

  谁知没有预想的疼痛,他睁开眼,见那内侍的手被人从后面抓住,站在他身后的人,面容颇有几分熟悉之感。恍惚间记起,那似乎是神宫监如今的掌印。

  那人的面容和十多年前相较,丰腴了许多,眉目依稀还有当年的影子,却没有了战战兢兢的可怜模样。容与还记得他的名字——陆潇,正是当年他在坤宁宫,从秦若臻手上救下的小内侍。

  陆潇平静地看了一眼容与,随即吩咐院中所有人,从今日起不得指派杂活儿给他,不得打骂欺rǔ他,更不得踏足他居住的小院骚扰。

  如今十二监掌事的人都已悉数换过,多数人容与并不相熟,没成想居然在这个时候得遇故人相助,也算是结善缘的好处了吧。他对陆潇颔首表示感谢,对方亦点头回应,从头到尾却没有和他jiāo谈一句。

  自那以后生活明显有了改善,膳食比从前丰富,甚至还会有内侍前来为他打扫房间,他稍稍表现出一点谢意,那些人就忙不迭请他坐下,态度之谦恭,不禁让人疑心是在梦里。

  是以除却寂寥,日子倒真不算难捱。容与每天对着头顶一小片蓝天发呆,即便再心静,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生活太过无趣。他开始想找一些纸笔来打发时间,但心下清楚,这样行为一定会被皇帝禁止,所以只能偷偷地寻找机会。

  他央求一个给自己送饭的小内侍,请他寻些废弃的笔墨,再每天帮忙拿一张纸来,并且保证自己会将笔墨藏好,写完就把纸烧掉。得到纸笔,他每晚都会在练字玩儿,不知不觉也会写一些过去的回忆,譬如对弈、唱和、煮茶、焚香,灼热的吻,难分难解的缠绵,还有相拥着描摹一幅画,那时候窗外桂花飘着幽香,梧桐叶底深藏着huáng鹂。

  一张纸真难写尽,写满之后,他再细细地看,慢慢回想,然后燃起火折将它烧成灰烬。

  chūn天来的时候,屋檐下飞来了新燕,他看着它们筑巢,有时候一看就是半天。傍晚时分再将折好的树枝,新泥摆在一起,放在燕子飞过的地方,第二天看到它们欣然接纳了他的礼物,心里真会高兴好久。

  忽有一日,那常来送饭的小内侍没有出现,而是换作了一个脸生的人。容与觉出不对,果然翌日清晨,一群内侍闯入他的房间,在每一个角落里翻找可疑物品,好在头天晚上他就将笔墨都深埋在了院中槐树下。众人一无所获悻悻而去,片刻之后,竟送来了一大捆篾片,对容与吩咐道,这是皇帝的旨意,既然他镇日无事可做,便将这些的篾片悉数编好。此后每隔一天内侍再依数送上新的,循环往复,日日如此。

  这样下去真不知何时是个头,直到传喜悄悄带着近身内侍前来,问他有何需求时,他便老实不客气的提出,“我如今被圈在这里,就算得了痨病也不稀奇,求孙公安排人手借着机会,把一个“死了”的林容与运出宫去,应该不是难事罢?”

  传喜愣了下,面露难色,容与看出他并非不敢,只是有些顾虑,推波助澜道,“我回来也有小半个月了,皇上初登大宝,诸事繁杂,只怕早把我这号人忘到九霄云外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内侍病死,难道孙公还要特特地去跟皇上汇报不成?孙公也清楚,皇上若要我xing命,我岂能活到今日?我永远消失在世上,难道不是更符合天意?”

  话锋一转,他再道,“今时不同往日,可我知道孙公心里还是重qíng义的,不然不会数次在御前为我出声解围。倘若孙公还愿意念一番旧qíng,我自是感激不尽。不然我这个罪人流落内廷,终究是个麻烦,知道的事qíng太多,难免会妨碍着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