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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斛珠(41)

在两个卫士的引领下,他们渐渐接近草原的中心。

这一路上竟没有碰上狩猎的队伍,这让子虞深深忧心,只怕她已错过了最佳时机,让那些可怕的阴谋已经在草原深处变成了现实。正在她忧心忡忡的当口,草原的左边也疾冲来几匹马,一霎就到了眼前。子虞提缰停马,惊讶地看着看着眼前狼狈的队伍:太子妃带着几个随行女官,其中一个肩上还中了箭伤,箭羽已被折去,血水正从断枝的箭身上渗出。

太子妃在初看子虞的第一眼露出惊喜,可片刻就转为惊疑,她踌躇不肯上前,目光炯炯凝视子虞。

子虞只好先开口:“我来寻晋王。”太子妃目不转瞬地看着她,确定其中并没有异图后,才缓缓道:“晋王与太子入草原时就分开走了,我也不知去了何处。”子虞瞧太子妃面色,定然在狩猎时发生了什么事故,可她面露戒备,分明不想提及。子虞于是转头吩咐两个卫士护送伤者。太子妃连忙回绝。子虞却神色坦然对她道:“我在营帐瞧见了南国谍人,太子妃又带着伤患,还是留两个人守护的好。”

太子妃脸色转了转,她的随行女官毕竟不同卫士,在草原中显得用处不大,她想了又想,还是同意了这个建议。子虞还想继续寻找晋王。太子妃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目光终于一软,说道:“我来狩猎时,听人提及晋王去了西面,就是那里。”她往西一指,子虞便朝着那个方位奔驰而去。

没有卫士的指引,子虞很快就迷失在漫天无际的草原中,过耳的风声如唳,催促着她,不敢稍有停歇。她四下留心,除了风声便是马儿嘶鸣,草丛中没有一点动静,无边草浪层层叠叠地涌过,也没有露出半个人影,让她感到心慌意乱,眼泪不知不觉从眼角溢出,可一瞬就零落在风中,就像从未出现一般。

马儿不知跑了多久,子虞两腿在颠簸中早已失去知觉,就在她快要感到绝望的时刻,已经来到了草原的边缘,遥遥可望见一整列禁军在树林旁,她心中一喜,驰马向他们靠近。

禁军也发现子虞的靠近,可很快就发现只是一个女人,他们丝毫不为所动。只有一个身着金色甲胄的人缓缓走上前。子虞未看清他的面容,却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她急忙拉住缰绳,疾驰的马顿时受惊扬蹄。子虞早已力竭,身子一软便从马上栽了下来。

她的举动让众人受到惊吓,已有宦官上前来搀扶。只有当首那人不为所动,日光笼着他的身影,让他沉稳的面容如同上好笔墨描绘而成,波澜不兴。子虞挣扎起身子向他叩拜:“陛下……南国谍人……”话只说到一半,她目眩头胀,眼前昏暗,唇齿不听使唤地颤抖。皇帝像是要听清她说什么,又走上前两步。

子虞抬起脸,眼前一黑,慌忙中抓住了什么,冰凉沁骨,好像是甲胄的边角。

缓缓睁开眼,看见的是帐幔的顶,玄黑中勾勒明黄色泽,百蝠图案盘踞其上。子虞无声地喘了口气,手摸索到床沿,想要起身,这一稍用力,手指都在发抖,四肢百骸仿佛不是自己的,酸麻的感觉让她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一旁立刻有人惊觉,举灯走到她的床边,温声劝道:“王妃刚才骑马太疾,身子虚弱,可不要乱动了。”

子虞在灯下看他,哑声道:“周公公?”随即意识到方才一切并不是做梦,又见他手中举灯,更是惊讶。慌忙问:“晋王呢?”

“小人是随侍陛下的,今日在出营时才见过晋王一眼,”周公公道,“不过照以往旧例,晋王应该是回营了。”

子虞看他平静的神色有些茫然,又听到晋王回营,脸上顿现慌色:“回营?可是南国的……”

“嘘!”周公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对她和蔼笑道,“王妃既已赶到这里,就已说明王妃是有大福之人,晋王无事,王妃也无事。”

子虞定睛凝视他,没有察觉到一丝伪色和推搪,这才稍稍心安,虽然不知道其中有什么缘故,料想他也没有骗她的必要。她叹了口气,重新躺回枕上,忽然又想起一事,问道:“这里是哪里?”

周公公将灯放在她的榻前,答道:“陛下的随营。”

子虞一惊,重新又坐直身子,瞠目结舌。那神态让宫中的老人周公公都忍不住露出笑意,他安抚道:“随营只有一个,王妃且放宽心休息。”

这哪是说放宽就能放宽的,子虞坚持要起身,周公公久劝无效,便从外面取了件衣袍过来,又让子虞诧异的是,这是套绛紫的宦官衣物。周公公解释道:“王妃的骑装脏破,不能再穿了,随行的除了陛下的两套便服,只有这件了,幸好身形与王妃相差不大,还请王妃将就一下。”

子虞换上衣物,稍大了一圈,折起衣袖后,倒也不显的突兀。她来时发髻已经散乱,此刻长发垂肩,蜿蜒及腰下。随营中并无宫女,她只能随意挽起。这一番活动下来,手足才稍麻利了些,只是双腿酸痛,不是一时片刻能缓解的。

周公公等她换衣时早就离开。子虞细打量四周,掀起重帏,这才发现,她所处的不过是随营的一隅。不知是谁想出的主意,在营帐中垂一道帷帘,隔成两间。她休憩的一半不过是一塌一灯。而这一半还有坐塌和书案。

子虞见营中点着灯,便猜到天色已晚。皇帝素来喜好打猎,也时常有带着随营流连于草原山涧的惊人之举——只是不知道这一次是停留在何处。

她很快就有了答案,有人撩起了帐帘,让珉山脚下的风肆意闯了进来。子虞回首,但见帐外珉山黝黑,山坡上挂着冰轮银盘,皎皎月色像是水银,随来人的步伐倾泻了一地。

子虞晃神的片刻,皇帝身着鎏金甲胄,披泽在月辉之中,缓步走了进来。

子虞默默向他跪拜行礼,他摆手示意让她起身。

帐中安静,又没有旁人,子虞的视线不由跟随着他。看着他坐在书案前,取了面前一本折子看。子虞原先在帐中观察的时候就看见了这本折子,原以为是无关紧要的才随意摆放,此刻见了皇帝专心致志的样子,才觉得事关重大。

灯火幽淡,皇帝的面容在灯影里模糊而朦胧。子虞瞧不清他的神色,却能猜到一定是沉静如水——这位帝王总是给人这种感觉。

她婚后往来宫中的次数也不算少,碰上皇帝的几次却都印象深刻。他宽厚而温和,仿佛没有任何事可以惊扰到他,所以宫中上下更加敬畏:后宫各位娘娘虽然心思难测,时间久了总能揣摩出一二,这位帝王长久如一日,反而让人难以琢磨。

皇帝忽然抬起头:“晋王妃。”

他音色醇厚,在寂静中却让子虞吓了一跳,她谨慎地回视他。

“左右无事,不如来下一盘棋。”他微笑着问。

子虞一整天都心事重重,没有想到皇帝会如此轻松,应道:“妾不精棋艺,恐让陛下败兴。”皇帝不在意的说道:“无妨。”

得了令的宦官很快就摆上了棋盘。说是棋盘,其实是画在羊皮上,方便携带。棋子是铜制的,镂着字纹,在灯火下泛着奇异的光彩。子虞原以为是围棋,想不到摆上的是象棋,心情从容许多。象棋在南北两国的民间也广泛流传,她十岁时就在兄姐教导下学会,并不会太差劲。

棋子按序排列好,各自试探了几步,然后就开始厮杀争夺。子虞发现,皇帝的棋走地并不主动,可每一步必有后招,往往她以为凌厉的攻击,就消弭于他抬手之间,毫不费力。与这样沉稳谋划的棋手下棋,无疑让人沮丧:偶有小胜并不让人感到快慰,偶有小失却会引得兵败如山倒。

又走了几步,子虞自觉无力挽回败局,不由轻叹。皇帝看了她一眼,随手拿起了卒,这步棋自过河后他从未动过。子虞心想他是不是又有妙招,于是聚精会神地看着。

皇帝却只拿起棋并不落子,轻轻一笑道:“所有的棋都有规则,唯独卒子让人可惜:过河就不能后退。”

子虞听得一怔,看着棋盘默不作声,皇帝已经把卒往前移了一步。这步出人意料,又让她犯难:吃了卒对整局帮助不大,不吃又觉得如鲠在喉,心有不甘。

她看着棋盘怔忪出神,皇帝也不急,神色淡定如深井静水。片刻过后,子虞才下定决心放过卒子,把精神放到了他的棋面上。

“放过卒子,”皇帝眸色黑沉,慢悠悠道,“晋王妃很有割舍的勇气。”子虞略低头,轻声道:“妾棋力不济,只能割舍。”皇帝笑笑无所表示,不徐不疾地下着棋。

卒到底发挥了大用处,在皇帝巧妙的安排下,一步步接近,直至吞了帅。子虞垂下眼,赞叹道:“陛下布局高明,妾万不及一。”

皇帝仿佛听惯了这样奉承的话,面色并没有明显愉悦,反而问道:“如果刚才不是放过了卒,是不是结局会不一样?”

不会,”子虞黯然道,“棋早有定局,不是卒,也会是其他的。陛下方才说卒可惜,受规矩所迫,才不得不走到这一步——不是卒影响了棋局,而是棋局决定了卒的走向。”

皇帝看着她,和缓说道:“这话说的有几分道理。”

周公公见皇帝尽兴,忙收下棋盘,换上两杯清茶。茶香袅袅,让刚才下棋带来的金伐肃穆扫荡一空,子虞用指腹慢慢摩挲茶碗,感觉到那一丝丝的温暖,渐渐蔓延到身上,她这才有勇气抬起头看一眼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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