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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斛珠(54)

子虞并没有动怒,冷淡地说道:“你已经做到了。”

穆雪嘴角略沉:“可眼看着就要功亏一篑了。”

子虞冷冽地扫了她一眼,穆雪谦逊地低下头。釜中水已是第二度沸起,她将专心致志沫杓出,柔婉地说道:“子虞,一个男人,这辈子能为你做件傻事已是难能可贵,你现在却是要逼着他为你第二度犯傻。而犯傻的后果是,他要舍弃一切前景。将来还有可能被别人耻笑……心存恶意的人会问:这个孩子,是龙孙呢?还是龙子呢?”

子虞身子颤抖,死死攥紧拳头,才忍住没有抬手给她一巴掌。

不知从何处灌进一丝冷风,让人骤觉寒冷。眼前沸水涟涟,热气又腾腾而起,子虞一时觉得冷一时又觉得热,半晌后才露出一丝苦笑:“我从不奢望他能为我犯傻,可没有想到,居然连听他亲口的机会都没有了。”

穆雪道:“他并不知详情。”

“知与不知又有什么不同,”子虞低头看着釜中波滚浪涌,轻轻地说,“能让你来,不正是说明了一切,我已糊涂过了这些年,最后一刻若再不清醒,岂不是让人失望之极。”

水沸已经三度,浙起沫饽,翻然如堆云砌雪,穆雪小心翼翼将茶沏入茶盏,端到子虞的面前,说道:“已经三度了,再等,就过了火候了。”

子虞呷了一口,安然自若地赞道:“的确是好茶。”

子虞饮茶之后意兴阑珊,晚饭一口未动。

到了夜间,她在浅眠中被痛惊醒——下腹如针扎一般的疼痛,身体沉重得如同缚石。

她瞪大眼睛尖叫,却只能从喉咙里发出破碎的音,仿佛是幼兽的嘶吼。腹中的疼痛渐渐加剧,让她喘气都变得艰难。她挣扎着往床边爬,一手撞到了宫灯,惊醒了守夜的秀蝉。

秀蝉见到这样的场景,吓得四肢发软,想要出门呼救。

子虞一把攥住她,“别,别惊动人,请……怀因……”她费力说了这一句,脸色已经灰白地骇人,透着一股不祥。

秀蝉奔出房外,碰见两个闻声正要进厢房的宫女,她连忙喝止,只说娘娘心情不好在发脾气。宫女心想今日碰到王府新妇,难怪温婉的王妃也会发火失常,也就不在这当口去找晦气,各自散了。

等秀蝉避开人把怀因请来,子虞已经疼地晕了过去。

怀因顾不上礼防,上前扶住她,在合谷,人中等穴位掐压,须臾,子虞才喘回一口气,下腹又是一阵剧痛,仿佛有什么硬生生拉扯,她抬起头,大颗大颗的汗水滴落,一只手死死攥着怀因的缦衣,指节泛白,指尖却抖个不停:“救我。”

怀因看见殷红的鲜血从她的绫衣上透出来,心中莫名地生出剧痛,他抓住她的肩膀:“这样不行,要叫大夫。”

“不行,”子虞眼神逐渐黯淡,像是看着最后的希望,透出一丝绝望的光彩:“没人会救我,你说……普度众生,为何,为何救不得我?”

看着她伤痛欲绝的面容,他的胸口仿佛一瞬被洞穿了。硕大的泪珠从她的脸颊滑下,犹带余温地滴落在他的手上,又恍惚,落在他的心头。

那一瞬的剧痛来袭,又骤然而逝,子虞觉得身子一轻,蓦然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心底最柔软的一处痛不可抑,仿佛被生生剜去了一块。

她面色白得可怕,四肢颤动,偶尔睁开的双眼里也如死灰一片,双手不知何处来的力气,将被褥揪成一团,不成摸样,仿佛她的心肠如同被褥,在那一刹那,寸寸绞断。她痛苦到了极致,声音压抑在喉口,碎成了呜咽。

模模糊糊又忆起那个大雨的早晨,母亲含泪为她梳发,被狱卒急催之下,掰开她死拽的双手,绝然离去。她在空旷的牢室中不敢放声嚎哭,咬地瞒舌鲜血……一分分的痛又仿佛昨日回映,慢慢凌迟她的骨血。这样不可诉之言语的悲恸,让她的身体如浸寒冰,一瞬一息地冰冷下去。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黄泉碧落,骨肉生死永离,想思之一面,诉之一句,便是梦中,也觉得痛彻心扉,肝碎脾裂,独一人尝此悲恸,不如带我一同离去,便是阿鼻地狱,也胜过世间春菲。

她心中滴血,泪水不断地渗出眼角,嘴里含糊地念着哭着,已不成言语。

怀因心急如焚,额上已透着汗,双手力持镇定地对准穴位刺下,止住了子虞小产后的血崩,转头看着她的脸,他不觉长纾一口气,方才一直擒在心底的恐惧渐渐散去,可双手却有些不自主的颤抖。

秀蝉忍住惊悸,将染血的衾被褥子全部收起,那股带着腥味的血气渐渐从房中消散。她有诸多后续事务需要打理,看到床上孱弱的人影,只好哀求怀因再留一阵。等她走后,房中归于寂静。

怀因正襟危坐,双目微阖,脸上平静的如同这个夜色。可房里是这样的安静,子虞呜咽的哭声显得异常分明,一声声落在耳里,如同重锤。怀因无法视而不见,走到床前。她眉头拧成一团,在梦魇中啜泣。他垂头去听,她一时呼兄长,一时呼睿定,几声之后又痛苦地喊娘亲。

怀因听地心中一疼,为子虞拉拢锦被,这才见到她一双手揪住被褥。他定定地看了许久,才伸手要将她的手解开。她嘶哑地哀哭:“别丢下我……”怀因一怔,托着她的手不敢动弹,心里沉沉浮浮地不知在想什么。她又哭泣一声,他心头怵惕,想转身离开,却好像被黑夜中一种无名地力量给擒住了,半步都难以挪动。

子虞蜷起身体,泪水仿佛不会枯竭地渗落:“……别丢下我。”身边突然有人温柔地握住她的手,轻声道:“不会。”她昏沉中没有听清,囔囔低语了几句。怀因一凛,额上的汗水滴落,心沉沉的好像被静夜压地喘不过气,刚才无意识地答了什么连自己都不清楚,脸色在黑暗中阴晴不定地辗转,终于无声地叹了口气,温存地说了一句:“不会,不会丢下你。”

子虞经此一历,气血两亏,缱绻塌前十余日才略见起色。别的宫人不知究竟,只道侧妃来了一次就将王妃气地病倒,都暗自对侧妃手段心惊不已,等子虞能起身离床,初雪已经降临。

院子里草木尽数枯萎,宫女们从回廊走过,视线再无遮挡,这让她们的脚步迟缓,心生惆怅,到了这时,她们眺望皇城的举动越来越少,怕看多一次,就会忍不住落下泪来。宫人们在私下的抱怨开始增多,他们在府中目睹了晋王与王妃的恩爱,以为这次不过是场小风波,原本设想,晋王会在冬季来临前接走王妃。谁知远方而来的寒风凛冽如刀,很快击垮了他们的愿望。

晋王府丝毫没有动静,虽然每月都有照例送来时鲜和补给,但是随队来的管事脸色越来越差,显示着情况正急剧往更坏的地步发展。终于在一个大雪纷飞的雪天,管事带来了一个消息:因晋王无嗣,王妃又有心向佛,宫中令子虞出家为尼,待来年春,迁往妙应寺,帝后另择良家为晋王妃。

宫人们都被这一噩耗惊住了。妙应寺离东明寺不远,就在后山脚下,换朝时无所出的妃子都按例在此出家,虽然与东明寺相隔不远,但规模大小不可同日而语,冷清却更甚之。

东明寺修行不过一时,入妙应寺就是一世,再无出头之日。

宫人们终于明白子虞成了废妃,被命运之神彻底抛弃,她们相对垂泪,不再避忌。连老城稳重的秀蝉乍闻消息,也花容失色,戚然垂泪。

她向子虞请罪道:“都是奴婢失策,若不是向问相府,而是直接通知王府,以王爷的性情,今日的情况必不会如此。”

子虞看着她,脸上没有半丝慌张和失望,平静的面容仿佛还如在王府中一般,对众宫女道:“眼泪不会让我们回到皇城——不要流在这无用的地方。”

宫女们见她言语声音清婉,却有一种与以前截然不同的雍容镇定,都不敢提及旧事,只在惶然不安中,眼看着苍寒的雪色笼罩山头。

 

第二十七章 琵琶

 康定元年实在不是一个好年景,眼看这一年就要到底,忽然又从南国传来恶讯:腊月初二,南帝暴毙。关于暴毙的说法也是多种多样,摆在明面上的说法是南帝突生急病,药石无用。可从探子传来的消息,隐讳地指出别有内情。

北国君臣乍闻此讯还来不及做出深思,后续的事件又接踵而来。南帝骤然而崩,没有遗旨,那一夜急召众皇子入宫,其内中详情外人不得而知。第二日,皇二子,四子,七子匆匆离京,太子当夜令禁军入城,把其余皇室重亲都留在了京都。逃离的三位皇子到了封地后很快就高举义旗,称太子弑君篡位。若在平日,这样的传闻不会有人理会,可联想到两个月前曾有太子戏宫妃的传闻,后来南帝对太子态度冷淡,诸多不满。在这敏感的时期,南帝骤崩,太子的处境顿时微妙起来。三位皇子的举动,让南帝的兄弟都开始蠢蠢欲动。太子初坐帝位,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必须先要平叛。

腊月十四,南国的太平日子在一夕之间崩离。

远在千里之外的动乱很快就影响到北国的朝政——南国二皇子派来了使臣。朝臣对于这位南国皇子的记忆,还停留在猎场刺杀那桩案子上,当时二皇子在重重包围中逃逸出去,让众臣都觉得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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