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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斛珠(59)

皇帝可能猜到她的心思,柔声说:“来日方长。”

子虞的肩膀轻轻颤抖了一下,她别过眼,不敢看他的表情——这是他第一次对未来的承诺。她仿佛已经等了很久,直到这一刻来临了,又觉得虚渺不真。

皇帝极有耐心,牵住她的手略紧了紧:“想这么多做什么?徒增烦恼。”子虞暗自怅然叹息了一声,复又笑意盈盈:“小的时候,为了过节时没有一件称心如意的新衣裳,我哭了大半夜,那时以为,再也没有比这更烦恼的了,后来才知道,烦恼来之不尽,而且越来越难。等过了那个岁数,再回想,便觉得那时的烦恼也不过就是那么一点事罢了,当初怎么会那么傻呢——陛下看我,也是这样的感觉吗?”

皇帝听得认真,没有因为她直述“我”而责怪,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敢于将不足呈与人前,怎么能称之为傻呢?”

他举目四顾,神色悠然道:“我小的时候也为了微不足道的小事长跪佛前祈愿,有一个不识身份的小沙弥见了,问我:心里是否有事。我点头。他问,是否逃避不了,我说是,他又问,是否放不下,我也说是,他说,是否解决不了。我只能说是。他就笑了:既然都不能,何不顺其自然。”

子虞眉梢微微一挑,“啊”地叹息了一声,可随机又笑道:“原来陛下也有无法摆脱的烦恼。”

皇帝被她感慨的语气说笑,看着她说:“我若没有烦恼,天下岂不是要烦恼了。”

两人正说话间,忽然有一个卫士从林荫道口直转了过来,没有回避,跪拜到皇帝的面前,显然有紧要的事禀报。子虞乖觉地避开一些距离,卫士的声音压得很低,她并非有意探听,可依稀有“南国”的字句飘过耳边,心跳不禁快了几分。

皇帝忽然面露喜色,眉目舒展。子虞往日只见过他或沉凝端肃,或和悦微笑的样子,从未见他如此不加掩饰的笑意,真如春风绿了江南岸一般风采。

皇帝对她招手,笑道:“南面已快成定局,你的兄长立了不小功劳,半年多不见,你该很想念他,何不写封信去慰藉一番。”

出征在外不可私自通信,得到圣谕自然不同,子虞欢喜地叩谢。抬起头才发现皇帝背手负立,神色思远,心绪已放在了远方。

子虞心里生出一个念头:他留在这里不是为了佛经,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有猜透的玄机。

到了傍晚时分消息才传开,南国太子掌控的禁军突然啸营哗变,太子在奔赴军营的途中被暗箭所伤,生死不知,四皇子与七皇子同时攻入京都,两方人马在混乱中拼了个你死我活,最后两败俱伤,只留下隔岸观火的二皇子分毫未伤。

大势已定。

子虞刚写完家信,乍听南国的消息,暗自惊叹,不知是不是这位二皇子运气太好,每次都能差之毫厘的避开危机,御极宝座十有八九要落到他的手里。

曾经的故乡,已经变地陌生,以至于听到这种消息,心头竟不起微澜。子虞一边想一边觉得惋惜,将家书封上蜡后,交给侍女送去御前。

不一会儿,侍女便回来复命,并高兴地带来另一个消息,皇帝要在东明寺中多盘桓几日。侍女说起这个,神色间掩不住的高兴,仿佛是子虞的功劳,下人们也跟着有了希望。

子虞心知并不是为此,苦笑着打发了她。

可是第二日寺中所有人都已认定,皇帝为了她恋栈不去。子虞顿时感到一种被推到风口浪尖的感觉,心里没有半分惊喜,反而有一种隐忧,皇帝的身边怎会没有皇后的耳目。

这份忧虑很快就成了真。

皇帝向宫中传递消息的第二日,三皇子睿绎,玉城公主携驸马就赶到了东明寺,口称与皇帝共同参详佛法,但是谁也没有把这个理由当真。

玉城到来时,子虞正陪同皇帝在放生池,鸟雀们被宫人开笼放出,满园挣扎扑飞,不时还有色泽亮丽的鸟羽掉落,子虞随手捡起,珍惜地拭去灰尘。皇帝看着她的举动,唇畔含着微笑,正想说什么,玉城就闯了进来。

宫人们拦不住她,任由她冲到御前。玉城嫁为人妇已有几月,头发早已高高盘起梳做妇人髻,她遗自母亲七分貌美,婚后更显得珠圆玉润。只是她此刻柳眉横竖,满面不忿,钗环在头上珰珰作响。来到皇帝的面前,她一眼就看到了子虞,目光如寒刀一样剜向她。

皇帝不满地扫了她一眼:“佛前清净地,你这是做什么?”

玉城只好跪拜行礼,跟随在她身后的青年这时走上前与她跪在一处,神色平稳,面貌英俊,正是驸马晁寅。

皇帝见了驸马,神色一缓,示意免礼,问道:“你们怎么来了?”玉城嗔怨道:“我们来瞧瞧,哪位高僧的佛法让父皇在寺中留连忘返。”这下轮到驸马皱起眉头,躬声道:“陛下孤身在此,公主和臣特来请安,顺便也好聆听佛法教诲。”

皇帝淡然道:“既然来了,就先留下。”他如此轻描淡写,玉城有些无奈,转眼又见子虞站立皇帝身旁,心下大恨,对皇帝道:“父皇,儿有私事要禀。”她这样说,目光却一刻不停地盯着子虞。

子虞不等皇帝表态,浅浅笑了一下,请求告退。皇帝温和地看向她,点头应诺。

彼时日头尚藏在深厚的云层中,微风徐徐,略带凉意。子虞离开御前,心情并无一丝阴霾,面对玉城的气急败坏,心底反而有一丝说不出的畅快。

穿过中庭就是厢房的后苑,玉砌阑干旁有几株石榴开的正艳,左右无事,她便令人支炉煮茶。身边侍奉的没有剩下几人,被这一指使,等水起龙眼,微微有声时,她只剩孤身一人。

茶烟袅袅起,身后忽然有男声唏嘘,口气轻软:“这样好的风景,姐姐不如赏杯茶给我,一起品尝。”

这声音分明年轻,子虞有些诧异地回过头,便瞧见树冠下伫立的少年,十五岁左右的年纪,修眉俊目,面容秀雅无暇。他身着朱红衣裳,在石榴花下相得益彰,唇畔含着一缕笑,小小年纪就已显出风流倜傥的味道来。

子虞起身道:“三殿下。”

睿绎也认出了她,神色略一怔,又蕴着笑:“原来是……娘娘。”他一年前尚呼皇嫂,现在只能含糊其辞,只是他笑意款款,半分不见伪饰,叫人难生恶意。

他走到炉前,已看见茶滚水沸,又道:“娘娘赏我杯茶吧。”

子虞看他的表情,不由“嗤”地一笑,慢慢舀出一瓢,盛入杯中。睿绎接过就抿了一口,先是皱皱眉,又是叹息了一声,问道:“什么都没放?”

茶以盐佐味,子虞只因留下心病,茶中如有异味,半分也不肯碰,所以养成了不放佐料的习惯。

“在我故乡,清茶也是一种饮法。”她缓缓说道。

睿绎笑道:“别致,另有味道。”他又呷了一口,任茶水在口中留香,神色极舒坦。

子虞想了想,忍不住问:“殿下怎么不去陛下那里?”

“去那里做什么?”睿绎眨了眨眼,唇角弯弯,并未笑,却如同笑一般,“玉城想要说什么,娘娘不也知道,她把所有话都给说完了,我去凑什么热闹。”

子虞想不到他直截了当,有些沉默。

“娘娘,再赏一杯吧。”睿绎似未注意到她的脸色,又讨茶。

子虞又给他盛了一杯,说道:“不过是普通的西山白露,算不上好茶。”

睿绎道:“饮茶只看心情和人。只要时间好,人好,心情好,饮什么茶都觉得好,”他呵呵一笑,往放生池的方向眺了一眼,口气轻慢:“有人不懂这个道理,所以她在那里心急火燎,娘娘却在这里悠闲地品茶。”

真不能把他当个普通孩子。子虞细眼看他,问道:“殿下可是有话要劝我?”依她所想,玉城自是找皇帝哭诉,而睿绎想必是有话要对她说。

睿绎的眼眸一如清水,敛容道:“娘娘别多心,我并没有这个意思。”他只辩驳了一句,却胜过了百句千句。

子虞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真诚,感激地笑了笑,趁着水未煮老,为他又添上一杯茶水。

“娘娘是南国人?”睿绎随口提了一句,漫不经心,仿佛只想揭开这层沉默。

子虞微微点头:“是呀,”她顿了顿,慨然道,“如今那里形势不明,时局不稳。”她这样说,心神也飘忽起来,如果家尚在,众王夺嫡,想必日子也不好过。

“哪里是形势分明,时局稳定的?”睿绎凤眼微睐,嗤道,“我们身处的地方,没有刀光剑影,更让人觉得危险……娘娘有逃离的机会,却又一步迈回来了。”

子虞笑了一下:“原来还是在劝我。”

睿绎唇角一勾,绽出笑:“娘娘又多心了。”站起身,他对子虞一揖,“为了娘娘的好茶,不觉就多说了几句,娘娘切莫往心里去。”

他朱红宽大的衣袖在风中低垂,更衬得眉目俊秀,气度不凡,一笑扬长而去。

晚间用斋饭时,玉城脸色铁青,一脸愤懑,皇帝却沉静如昔,神态依旧。子虞一看这个模样,就知道玉城在御前吃瘪。

瞧见子虞在场,玉城脸色又沉了几分,几次想要发作,都被驸马晁寅巧言化解。如此一餐,食不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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