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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斛珠(60)

这样的日子又接连过了两日,玉城无论用哭诉,用哀求,甚至用发脾气,都改变不了皇帝的初衷,心头的怒火一日胜似一日,想要拉同来的睿绎一起求情,睿绎偏又漫不经心,一门心思游逸玩乐,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一日说急了,玉城不禁作色道:“父皇如此作为,日后叫天下人如何评说?你身为皇子,不思进劝,反倒置身事外。”睿绎道:“天下人怎么说我可没有听见,这几日只听见你在说了,要如此担心,你就该首先闭嘴。”

玉城大怒,他们本就不是一母所出,彼此间也少见客套,可如此直白的奚落也少见,她顿时瞪大了眼睛:“妖妇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处处帮衬她。”

睿绎嬉笑道:“我只是看不得女人如此泼悍,公主如此多事,不仅插手宫闱,还想擅涉国事。”

玉城从小备受宠爱,连太子都让她三分,没有想到这个一直不被她放在眼里的弟弟会如此口风犀利,一时怔忪,愣在了当场。直到睿绎不耐欲走,她才咬牙切齿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些什么,这些年装疯卖傻的,你以为皇后娘娘就真的不晓事,如今有了可趁之机……”

“公主!”晁寅沉稳的声音及时从门外插了进来,他四顾了一下,眼底已隐隐有责备的意思。玉城于是闭口不言。睿绎依旧慵懒地含着笑,走出门时回头望了一眼玉城,说道:“你真自以为这么能干,宫里才派你来的——看在你是我姐姐的份上,我才劝你一句,再不收敛你的性子,总有一日要吃大亏。”

玉城狠狠瞪他一眼:“假惺惺。”睿绎半分不动容,冷笑道:“生在帝王家,真不知是不是你的幸事。”

两姐弟吵架的事不知怎么就传到了皇帝的耳里,皇帝皱眉对子虞说:“玉城只比你小三岁,又嫁了人,怎么还和孩子一样?”

子虞心说,因为她只是罪臣的女儿,而玉城却是皇帝的女儿。这自然不好表露,她笑道:“公主难得有真性情,陛下岂可因为这而怪罪。”

皇帝点了点头,仿佛对子虞的反应感到满意,他侧头想了想,目光深邃,又道:“想不到睿绎也会有这样的性子,竟和玉城吵起来。”

评论公主尚且要小心言辞,评论皇子却不是她该做的事了。子虞小心翼翼地保持微笑,不发一语。皇帝浅笑着问:“听说他问你讨茶喝?”

“是啊,妾都吓了一跳,”子虞道,“三殿下行事出人意表。”

皇帝颔首,淡淡道:“睿绎……是个很特别的孩子。”

皇帝在寺中多盘桓了四日,打算御驾回宫。玉城欢欣鼓舞,以为直谏起了作用,趁着众人收拾行囊的时候,她走到子虞的身边,以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不过是残花败柳,还枉顾人伦,你是真不知道羞耻二字吗?”

子虞脸色稍稍一白,可转瞬就恢复了过来,再恶毒的言语,她都有所风闻,又何况这么两句,看着玉城趾高气昂的神色,她也悄声说:“公主的教诲,妾铭记于心。”说罢,转头即走。

她是这样一种漫不经心,睿绎又是另一种漫不经心,玉城气得浑身发抖,心里念着“等着瞧”。

子虞只觉得憋着一口气堵在心里,郁郁寡欢地回到自己的院子。御驾离开的动静不小,她一直细心聆听,直到有紫衣宦官奉着紫檀银丝木盒来到她的面前,满面笑容地对她说:“是陛下留下的。”

子虞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套衣裙,樱草色的衣裙,丁香的图案以金银两线绣缝,朵朵在盛开。可贵的并不是精致的绣工材质,而是饰物式样,分明是嫔的规格。

她轻轻摩挲着意料,在宦官一脸了然的眼神里,滴落泪水——她的牺牲,她的委屈,她的难堪,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补偿的代价。

第二十九章 傻子

子虞并没有完全放心,入宫一事对她来说,难度更甚于当年以宫女之身嫁做王府正妃,她也不能孤注一掷把未来交付给皇帝一人。想来想去,子虞不得不承认,殷相是她目前最能依靠的助力。

她写了一封家书递于相府,义母徐氏立刻回了一封,不但嘘长问短,还把京城的形势大致描述了一下。就在御驾回宫不久,晋王府就传来喜讯,侧妃怀了身孕,这是皇家第二个皇孙,不管是男是女,都值得高兴,皇帝立刻大加颁赐。唯一不高兴的只有左武侯一家。他家三小姐尚未嫁入王府,侧妃就已诞下子嗣,这个消息简直如同噩耗,何况其中还牵涉到嫡长爵位的问题。左武侯当下坐不住了,进宫请求皇帝赐婚,皇帝当即允了。

徐氏在信中最后道,让子虞静待好消息。

过了几日,果然有宫中使臣到,旨称令子虞出家静修,法号“仪真”,原本应削发迁往妙应寺,却一概含糊而过,没有提及。

六月末,左武侯的三小姐嫁于晋王。因侧妃先有孕,皇家也觉得愧对新妇,默许操办。左武侯便用了十足的精神,王妃出嫁当日,丝竹歌飞,十里红妆。

出家的诏书一下,子虞与王府已是彻底没了牵连。几个侍女伶俐乖巧,怕子虞忧思伤身,有意讨好,就在王府办喜事的那几日,陪着子虞品茶赏花,莺声燕语,倒也热闹不少。有个侍女趁着子虞精神好,献宝似的端出一盘桂花糕让她品尝。

这个时节,桂花还未开,在清净寺院中能拿出这样东西,子虞都觉得惊奇,吃了两口,软糯微甜,留有清香。她颔首赞道:“糕点做得不错,尤其香气扑鼻,更是难得。”几个侍女之间不由吃味,细问来处。那侍女着意卖好,说道:“娘娘别小看这样东西,是去年九月的金桂,三洗三曝,压成粉放入冰窖暗藏,等过了年,拿出用蜜糖浸渍,和米粉一起蒸熟,如此一来,糕中含桂,不分彼此,味道自是上佳了。”

子虞含笑夸奖了几句。

世事就是如此,侍女要讨好子虞巩固地位,子虞也需要拉拢她们做为臂膀——谁也无法做孤家寡人。

白天用足了精神,夜里睡地就沉,子虞一沾枕头就入了梦。

梦中别无它物,一片苍茫平野。她曾经也梦过这样的场景,可这一次不同平常,费尽了力气,都不能迈出一步,身子仿佛被层层束缚,用千钧之力,都不能抬动手腕。她压抑地嘶喊了一声——怵然发现自己已醒了过来。

身子酸软麻木,胸口郁窒,似有巨石压身,这个样子太不寻常。

子虞怀疑自己掉进了另一个梦里,于是深深呼吸一口,一阵气血翻腾,从胸口一直窜进脑子里,她两耳嗡嗡地直响。

不对!她的身子已不听使唤,但是脑子却清明起来——是什么时候中了暗算。

她苦苦思索,口干舌燥,整个身体已渐渐失去知觉。一种难言的恐惧从心底蔓延出来:难道要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

房门处突然有轻微响声,子虞艰难地挪动脖子,也只能看到一角侍女的裙摆,她拼命地抬动手脚,想弄出一点声音引起侍女的注意。侍女似乎发现了床帐里的不寻常,一直走到床前。

“娘娘,你醒着么?”侍女压低声音问。

子虞想说话,可嗓子里只“嘶嘶”地抽气。

侍女转动了一下身体,子虞转动眼睛看向她,突然,眼前一黑,一阵天昏地暗,她的眼,耳,口鼻,整张脸都被闷住,不能喘息,她顿时明白——侍女想用软枕捂死她。

生死之间,子虞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不能动弹的手脚开始挣扎。侍女也开始加大力气,狠狠地按住软枕,森然道:“无耻贱妇,有悖常伦,若让你在世,晋王颜面何存……”

子虞听不清她说什么,气憋在胸口,几乎要让身体爆炸起来,眼泪汹涌而出,无处宣泄。她的思维渐渐模糊起来……

扭动挣扎的时候,她双手乱摆,忽然摸到一个尖锐冰凉的东西,刺破了她的手指,这一痛,让她惊觉:是卸妆时忘记的金钗。

她用最后一分力气握住,狠狠往上扎,噗地一声,侍女闷声惊呼,手下一松。

子虞终于吸入空气,挣扎着坐起来,侍女缩回身子不过片刻,又恶狠狠地要扑上来。子虞一时也生出狠劲,又一钗扎过去,正中侍女的肩膀,软枕扑地掉落在两人之间。这一下又狠又重,钗子竟拔不出来。侍女疼地弯腰倒在地上,口中呓道:“贱妇……”

子虞从床上爬下,越过她就要往外奔,手脚仍有酸软的感觉,一时不备,下颏撞在案几上,转头一看,那侍女仍不死心,正站起要往这里过来。

子虞心中大恨,抄起案几上的烛台砸过去。侍女肩膀受伤没有避开,额头被重重砸中,晕了过去。血从她的发际汩汩流出,顿时染满了整张脸。

子虞惊恐地看着她,双手发颤,这是白天献上桂花糕的侍女。

她的身子顷刻间冰凉,如浸冰雪。桂花,她怎么忘了,和那种毒的味道是如此的相似。白天她只吃了两口,侍女怕分量不够,晚上才来查看,补上最后一击。

子虞想到这里,一阵翻江倒海地恶心,一眼瞥到侍女躺在地上,又害怕地牙齿打颤。

连贴身的婢女都要她的命,子虞绝望地想:还有谁是能信任的呢。

可转瞬又想到:失去了这么多,又岂能在这里夭折了前途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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