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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斛珠(61)

擦了擦脸,她从衣柜里找出一套灰色的外衣,再将头发匆匆挽起,离开时又将门掩好,不让外人看出异状。

她走地很辛苦,手脚有些僵硬,一直绕到了禅房,才觉得舒缓了好多,有值夜的沙弥将她拦住:“女施主,夜已深,此处不便进,请回吧。”

子虞道:“我家娘娘久病复发,上次是怀因大师开的药方,迫不得已才来讨教,还请大师慈悲。”

虽然住在寺中,但是子虞深居简出,见过她真容的人并不多,僧人不疑有他,只是听她说话语调嘶哑生硬,仿佛生了重病,又不禁多瞧了几眼,这才进去通传。

怀因很快就走出来,看见子虞的时候愕然一惊,可立刻又淡然,对她双手合什道:“既然娘娘有急事,还请姑娘带路。”

走了没几步,怀因就发现子虞的异状,可是看她面色果决,显然有比身体更重要的事,便一直没有开口问。一直到了院子门口,子虞一阵晕眩,在门槛上拌了一下,幸好怀因在身后拉了一把。怀因道:“娘娘的面色不好,是否身体不适?”

子虞对他有种说不出的安心,细细想了想,还是将刚才的遭遇合盘托出。怀因听着听着,一向清冷平静的脸不由变色:“将婢女刺伤,娘娘可是要我去探看伤势。”

子虞脸色漠然道:“背主之人岂能留命,我不过有几个疑问,要向她问个清楚。”

怀因这才知道,她并不想救那侍女,而是不想让侍女轻易死去。他的面色比刚才更沉了几分,定定地望着她,目光复杂而深沉。子虞从其中读出他责备的意味,略一低头,抬头看向他,没有退让:“她是要杀我的人,我若对她心存仁慈,以后每一夜都将无法安睡。”

怀因平静地说道:“漠视他人的性命,就如同别人漠视你的性命……娘娘,你不是这样的人,为何要改变成你原本厌恶的样子。”

“你知道什么……”子虞一下次被他刺伤,胸口窒闷地透不过气。、

怀因看着她,她却一句都不辩解,头转向一边说道:“大师若是厌恶,就当做没有此事,请回吧。”

怀因叹了口气,说道:“娘娘在我眼中是芸芸众生,婢女在我眼中也是芸芸众生,并无区别,恕我无法做违心的事。”说罢,他转身离去,子虞嘴唇翕动,并不出声挽留。

怀因走出一段,已离开了院子,心里有一缕说不出的牵挂,回头望了一眼,但见夜色深沉,她的身影几乎被掩埋其中,只有凉风拂起衣角,偶在黑暗中一显。他不禁想到她苍白的脸色,和刚才难以隐藏的沉重心思。

想到这里,怀因觉得心仿佛被针扎了一下,隐隐地作痛。离开的脚步无论如何也迈不开了。

子虞慢慢地往回走,泪珠已经在眼眶里打转,被她倔强地忍住,身后忽然有轻微的声响,她转过身,怀因已走到面前,眉峰微拢,目光闪动,在黑暗中仿佛清冷的月光,他踌躇了半晌,才低声说:“娘娘请带路吧。”子虞吃惊地看他一眼,微微点头。

屋子里一片黑暗,子虞也不敢点灯惊动别人,悄悄推开窗扉,让月光透进来一些。她凭着记忆望侍女躺的地方望去,只见一滩血渍,人却不见了。她险些要惊呼出来。怀因看了一眼床边,又望向屏风旁,脸色忽然一变,伸手将衣袖挡在子虞的面前:“别看。”

那一刹那子虞还是看到了:那侍女侧躺在屏风旁,手握金钗扎在喉口,血浸红了整块地面,她临死前瞪大了眼睛——大概是因为腿和肩膀被扎伤,自觉逃出无望,所以自寻了断。

这一幕子虞大概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怀因挡在她的面前,听到身后沉重的两声喘息,忽然“嗵”的一声,子虞再也撑不住,摔倒在案几边。怀因上前扶起她,但觉触手的地方冰凉,心里暗惊,不及避嫌,搭她的脉搏,眉头越皱越紧,神色忧重:“这是——中毒?”

子虞脸色平淡:“是的,应该是南国独有的毒药,堇汁。”

怀因沉思了片刻,又道:“这种毒极是霸道,幸好是润过水的,量又微小,调理几日就可以恢复,不过……”他看着子虞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道,“不能再碰这种毒了,一点都不能碰,瞬息就会要命。”

子虞哆嗦了一下,轻轻“哦”了一声——今夜发生了太多,已没有什么能让她再感到害怕了。

怀因思索了许久,才写下药方,其中还有涂涂改改,似乎很难定案。

子虞坐在案几前,眼神游离,怎么也不敢再望向屏风。怀因写完药方,说道:“尸体应当尽早处理。”子虞摇头:“先让我想想。”

她有太多的顾及:身份不明不白,身边再出了这档事,别人还正怕揪不到她的错处呢。

这些她都不便明说,可怀因似乎都明白了,他将屏风移到尸体的面前,完全地挡住。可即使如是,子虞仍是吓地面色惨白,从外厢取来一床被褥,怀因将脸色已经发青的尸体盖住,这才觉得空气里那股阴森的气味消散了不少。

将染血的地方擦干净,再点上一炉香,子虞松了一口气。怀因站在门旁向她施礼:“既然娘娘事已毕,我先告退了。”子虞看不见他的脸,想了半晌,只能道谢:“今天多亏了大师。”怀因合什作揖,推门走了。

子虞将被子裹紧,身子又酸又麻,思维却格外地敏感清晰,短短一霎就已翻过许多的念头。香炉里一脉兰花清雅的气息,在夜里尤为分明。她从中嗅出隐微的血气,心底那血淋淋的惊悸便再也压不住,冰冷地感觉浸入四肢。

她已料到今夜无法入睡,此刻就觉得分外难捱,黑夜沉沉几欲将她压垮。

转过身,窗户刚才被她开了一缝,透了些月色进来,朦胧而稀薄,可在这漆黑的夜里也显得柔和而珍贵。子虞往外望了一眼,绡纱上勾勒出一个高大人影,她惊道:“谁?”

“是我,娘娘。”怀因平静温和地应声。

子虞心里骤然一松,顿时觉得踏实起来,纵然房中有一具冰冷地尸体,也不觉得那么害怕了。 她不去细问他为何还不离去,忐忑地享受这片刻心安——在环伺着对她抱有各种目的的人里,总算有这么一个人,不带功利,不问索取。

子虞轻声对着窗户说:“大师,和我说说话吧。”

大概她的声音太轻,他半晌没有回答,黑夜寂静,子虞正有些失望地把头埋进被褥,他说道:“娘娘想听什么?”

“什么都好。”

“娘娘听说过瀛洲这个地方吗?”

子虞眨了眨眼:“是东海的仙山吗?”

“我的故乡就在瀛洲。”怀因说道。

这下子虞真感到惊奇了:“你出生在仙山上?”

怀因笑笑,话声低柔,似乎沉入了回忆:“金河之西有个城镇,正好处四战之地,夹在南北国之中,极西又有羌族。地势坦荡,一马平川,并无外力依靠,一旦战起,那里就是必争之地,易攻难守,所以历代的城主,向三方进贡,换取和平。后来商旅来往频繁,人流交杂,倒也繁华热闹,久而久之,来往的客徒就将这个不染战火的地方称作瀛洲城,我就出生在那里。”

原来他生在这偏远荒蛮的地方,这倒叫子虞有些意外。

“后来呢?怎么会到了东明寺?”她问。

怀因道:“我的父亲是瀛洲城第五任城主,和叔父二人共同打理政务。父亲严肃古板,叔父诙谐幽默,家中除了我,还有一双弟妹。因为我自幼受父亲严厉管教,不敢亲近,倒是和叔父言笑无忌,相处和睦。”

他忽然就停了声音,子虞也觉得慨然,一时四下无声,过了片刻,他才又开始说道:“后来南北两国多年交伐,两国都大伤元气,极西的羌族便蠢蠢欲动,修书一封给我父亲,要我父开城相迎,作为进取中原的第一步。”

他说的虽然平淡,其中内容足叫人心惊,子虞听地入神,说道:“应该向两国国君求救。”

隔了窗纱,依然可以看见怀因轻轻摇头:“父亲立刻向两国求助,可这时刚刚战罢,两国都不欲兴兵,何况瀛洲城孤悬在外,并不是两国土地,南北隔金河各有守镇,只要派重兵把守,羌族也奈何不得,何必派兵来瀛洲相助。父亲等了三日,两国都不予相助,他自觉无望,便闭城练兵,一求死战,以身殉城。”

子虞听地身子一抖,嗫嚅道:“何不开城求降?羌族目的只在南北两国,只要攻伐无功,自会退兵。”

“羌族残暴,进城之后必然搜刮掳掠,瀛洲城妇孺童叟极多,求降就是逼他们入死路。”

“那可如何是好?”

“我父已存必死之心,只求保存大义,青史留名。府中人都已绝望,每日听到羌族调兵的消息就惶惶不安。到了封城的那一日,叔父忽然来找我,说我家香火不能断,偷偷让小厮放我出城逃跑。我出城后一直不舍得离去,只在城外徘徊,三日后,羌族大军进犯,把城池围住,想到家人尽在城中,我更加不敢远离。到了夜间,突然有兵士打开城门,说城主称降。”

子虞心生不妥,问:“真的称降?”

“确是称降,”怀因的声音略有些不稳,“我也觉得疑惑,父亲刚毅,不是出尔反尔的人,只因闭城一日,让羌族的士兵阻在城外,领兵的又是个脾气暴烈的亲王,入城后非但不善待,还因一言不合,将我父打死。羌族人在城中肆意收掠,□妇孺,但有反抗就一律灭杀。城中民众都恨我父主动开城,我混入城中时被人发现。羌族亲王看了我一眼,就说“原来是那个不识时务的城主儿子”便把我扔入死牢。此时我才知府中上下都被屠戮,父母弟妹无一幸免。到了夜里,牢里突然有一群人闯入,杀伤了狱卒将我救出,一直送我到城外,带头的人是我叔父,又一次救了我。叔父让我远遁不要回去,但留一丝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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