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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斛珠(72)

子虞默许,召了乐师宫伶前来。

来的是一个长髭慈目的老者和两个年幼的女童。老者姓瞿,教习琵琶。子虞见他垂垂老矣,颇有些担心。瞿乐师也不多说,取了琵琶弹奏一曲,子虞暗自惭愧以貌取人,自此对他的教授用心学习。

过了一月余,子虞弹罢一曲。很少说闲话的瞿乐师点头道:“娘娘聪颖灵慧,如此天资下官在宫中只见过两个,以后再没有可教授娘娘的了。”

教习中他少有夸奖,子虞不由高兴,问道:“还有一人是谁?”

瞿乐师道:“三殿下。”

子虞浅浅笑道:“倒是少见人提起。”

瞿乐师道:“文妃……文媛娘娘在时,殿下习笛,下官随乐伶同来,曾听殿下吹奏过,技艺超脱,笛声动人。”

他提及了步兽宫的前主人,女官们纷纷皱眉。子虞轻轻拨弄弦丝,想起的却是另一个吹笛好手,这让她的笑容变得飘忽渺然,瞿乐师便不再多言。

子虞研习琵琶的事很快阖宫尽知,皇帝命人在宫中藏书典籍中搜了两本曲谱送她。宫人纷纷效仿,还有宫眷托人在坊间搜罗,一时间曲谱价值翻番,京畿为之纸贵。

在空闲无聊的时候,以琵琶取乐成了子虞的习惯。

这年冬至刚过就下起了雪,沫子似的雪粉,打在屋脊窗瓦上飒飒作响,接连几日,声音渐渐轻了,雪花却变大了,一片片如棉絮,落地无声,片刻就积了累累一层。金楼玉阙都覆在银装中,格外静谧。

子虞见风停了,命人打开窗户,天气暗沉沉的,庭院映着雪光。她取来琵琶轻轻弹了一曲《雪夜》,曲声寂寥而悠淡,宫女也不像平日那样喜言赞赏。有宫女突兀地轻咳了一声,子虞抬起头,恍然发现皇帝站在案几旁,不知观察了多久。

她放下琵琶,皇帝走到她的身旁,责备地扫了那个宫女一眼,“坏了娘娘的雅致。”他坐到子虞的侧旁,温和地微笑:“可惜了这样美妙的乐声。”

他的赞赏自然胜过他人百句的奉承,子虞嫣然一笑:“娱情的小技而已。”

“既是娱情,却不见你开心,”他端详她的面容,把她的手握在手中,说道,“乐声太过清冷,难怪后苑的雪都不化。”

子虞被他的口气逗笑,偎进他的怀里,将头靠在他的肩上,“陛下已经宴请了百官?”她摘掉他的好心情从何而来,冬至官员休沐谒亲,今日照例宫中有宴,节后第一日通常是报喜不报忧,只挑让皇帝悦耳的话说。

“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他笑容爽朗,眉峰微微挑起,显得神采飞扬,“南国新帝继位,你的兄长立下大功,春天就可以回来了。”

子虞由衷地高兴,先替兄长叩谢,随后道:“哥哥是随军镇守南疆,可算不上什么大功绩。”

皇帝淡淡笑了笑,“当初南国新帝传来书信求我出兵,我命罗卫尉领一军去襄助攻城,如今新帝即位,依约应割三城,不是大功是什么?”

子虞知道南国二皇子曾经来过书信,却不知道他以三个城池作为代价。当年欣妃嫁来也带着三城作为嫁妆,拢共是六城。北国先帝苦战十年也没有做到的事,如今都已实现。子虞轻声叹息,“陛下一人,胜过千军万马。”

他含着笑,目光注视着她,“等你兄长回来,该封他一个什么爵位,还是应该为他指一门婚事?”

子虞又惊又喜,知道他一旦开口,哥哥的官爵权势都将随之而来,可转念想了想,她轻声说:“只怕其他将领有非议。”

“应得的功勋不予嘉奖,众将只怕更加不服”皇帝的神色一丝未变,悠悠道,“以往有人怀疑你兄长的忠心,以后他们将无话可说。”

子虞展颜一笑,仿佛是谢谢他对兄长的信任。他眼神一动,温柔地握住她的一绺发丝,放去唇边一吻,“终于笑了。”

第三十四章 守岁

眼看一年又到了头,子虞要操心的事也多了起来,宫人该有的品级晋升、年关赏赐都在这几日里要安排妥当,又有宫外命妇的拜谢觐见。

等子虞全部应付完,松了一口气,才发现已经到了除夕。

这日天气阴晦,风急雪大,窗户只打开了一道缝隙,铜灯一瞬间就被吹熄了,宫女们上前添灯,只见窗棂上片刻工夫已覆了薄薄一些雪花,片片都有指甲大小。

“娘娘,时辰不早了,摆宴吧。”秀蝉领着女官宫女前来拜贺。

子虞微笑颔首,宫中内官能参与的酒筵不过就两三次,尤其年关还能饮酒。女官们难得放纵,便格外喜庆,言谈不再拘谨。子虞平日听她们说话,只当她们是浸淫宫廷之道的老人儿,现在看这模样,倒与她们和岁数相符。

女官们尽兴一番,又相约晚间聚会守岁,子虞知悉内情,爽快地放她们离去,留下几个值夜的宫人,都是面生的,平日没有在内殿伺候的资格,举动就有几分拘束,子虞便遣她们出动歇息,殿内眨眼就清冷了下来。

子虞独坐了一会儿,感到有些冷,起身走到窗边,果然开了一道缝,细碎的雪沫子已覆了薄薄一层。这样的雪,在南国从不曾见,而北国年年都是如此,看了四年,她也渐渐习以为常了。

正有些出神,殿外一阵窸窣杂乱的声音,奉仪兴冲冲地禀报,“娘娘,御驾将至。”

子虞神色怔忪,抬头抚摸脸颊,晚妆已卸,她素淡的脸色仿若窗外的白雪。

不等她整理衣装、上妆敷面,皇帝就已入殿。

他穿着玄色大氅,雪花落在上面尤为分明。子虞上前行礼,他扶起她,微微含笑,“刚才看到这里灯光暗淡,还以为你已经歇了。”

他吐息里带了微醺的酒气,子虞转头让宫女摆上花果点心。须臾工夫,宫中添酒回灯,重开宴席。宫里人为了讨好子虞,特地做了南国的点心。

皇帝仔细看了看,随手点了几个,问道:“这是什么?”

子虞朝他嫣然一笑,“笼仔糯香骨,又叫做团团圆圆;红豆汤圆,叫笑口常开;还有银丝鲈鱼锅,叫年年有余。”

都是最普通不过的食材,皇帝尝了几口,脸色愉悦,夸奖道:“味道不错,名字取得上佳。”

见他如此神情,子虞不禁笑道:“过年时家家户户都吃这个,不管好吃不好吃,就图吉利。”

皇帝微微颔首,最后吃了一个汤圆,摆手让宫人撤下,他转身去殿后更衣。子虞不禁揣摩起他的来意。除夕守岁照旧制应该是帝后相伴,皇后赵氏入宫二十年来,没有一年是例外的。子虞也知道这个规矩,所以早早卸了晚妆。

她抬起头,缓缓注视身边的宫人,他们无一例外,目光炯炯,似乎在期盼她能把皇帝留下。

子虞有些犹豫,二十年的旧例由她来打破,会不会又把她捡到危险的境地?她低头考虑得失,却怎么也压抑不住心底的那份悸动,看到他来到的那一刻,她的内心是多么欢悦。轻轻吁了口气,子虞招手让秀蝉近前,吩咐了几句。

秀蝉走出殿外,不动声色地张望子一下,很快找到了杨慈,她笑道上前寒暄了几句,探问道:“天寒地冻,大人不如随我到后面歇息一下。”杨慈往内殿看了一眼,淡笑道:“职务所在,不敢怠慢,劳秉仪费心了。”

秀蝉不以为意,闲谈似的说:“娘娘起于微末,对宫人多有体恤,只怕大人随仪仗等久了,雪寒风冷了身体。”杨慈抬起头,远眺片刻,似乎被漫天雪色晃了眼,微微眯起,“幸而方才在永延宫蒙太子赐酒,现在身子还暖和着呢。”秀蝉暗自高兴,原来陛下连交泰宫都还未去,她扫了眼宫灯映照下白莹莹一片的雪色,慨叹道:“唉,好大的雪……”杨慈便笑着应了一声。

皇帝更衣出来,兴致极好,和子虞对坐窗前,闲话守岁,窗外偶尔吹来的冷风,也影响不了这和睦温暖的片刻。子虞说起幼时除夕玩爆竹的趣事,皇帝脸上一片祥和,似乎听得入神,在故事的末了,在桌上握住她的的手,“看不出你小时候能如此顽皮,”顿了顿,又道:“素手如明玉,也瞧不出受过伤。”

子虞脸上一红,说道:“妾听人说,幼时的伤最容易褪去。”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却有宦官进来禀报。皇帝微微蹙起眉峰,“喧哗什么?”周公公低声在皇帝的身边提醒道:“是交泰宫的。”他的声音不高,子虞恰巧听到了,她转过头,似乎被窗纱上模糊的景色吸引。

“召。”皇帝吩咐。

传话的宦官走进殿内,脸上带着诚挚的笑容,与他被告冻得雪白的脸截然相反,他跪倒在地,说道:“娘娘已将新丰酒热了三回,担心失了酒味,让小人带给陛下,不想竟惊扰了圣驾。”他口称的娘娘只有皇后,子虞不禁瞥了他一眼,好个能说会道的,短短两三句,就将一幅妻子等待的温馨画面描绘得动情动人。

皇帝沉默了片刻,道:“拿上来吧。”

宦官露出喜色。

紫檀托盘配青白玉酒壶呈上殿来。一个年轻的近侍走上前接手,他一碰酒壶,讶道:“风雪这么大?酒已经冷了。”说完,不知所措地面向桌前,似乎在询问是否要重新温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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