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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斛珠(83)

这是一个在宫中并不稀奇的故事,睿绎的宫中有一个宫女,叫知怡。文嫒在世时就安排知怡在睿绎身边照顾饮食起居,深受母子两人的宠信。窦衍带女儿入宫的那日,她也随睿绎一起去了寿安殿,并为自己未来的女主人奉茶。

窦小姐兴许在入宫前就打听了睿绎的情况,没有给这个最亲近睿绎的宫女好脸色,故意打翻了她奉的茶。

子虞听了之后,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我记得,三殿下因为宠信一个宫女,被皇后娘娘责罚?”

歆儿道:“正是这个知怡。宫里都说,三殿下开府后,后苑必有她一席之地。”

子虞又问,“为人如何?”

“是文嫒娘娘留下的旧人,殿下的宫中大都听她调度,井井有条,宫人大都说她贤能。”

子虞沉默不语。

秀蝉见了,揣摩起她的心思,“难道娘娘觉得有什么不对?”

子虞缓缓说道:“只是觉得不合常理,窦家的小姐,第一次入宫就对殿下亲近的人发难,会不会太着急了些?”

歆儿闻言不禁笑了,“或许和窦将军一样,是个火暴的直性子。”

子虞敛容道:“这么多入宫觐见的命妇,还真没见过一个行事如此恣意的。”

秀蝉和歆儿对视了一眼,大约有点明白子虞的意思,。娘娘是说,并非是窦小姐蓄意立威?”

对于没有把握的事,子虞从不把话说满,缓缓一笑道:“再看看吧。”

过了几天,殷美人来子虞的宫中闲话。子虞知道她另有消息来源,仔细打听了知怡和窦小姐的为人。与歆儿猜想的截然相反,大概是因为父亲性子太过厉害,窦小姐是个文静腼腆的人,在京中显贵中交往,极容易羞涩脸红。

子虞心中有了底,过了两日将睿绎请来。

“有一场好戏请殿下来观赏’可无论演得好还是演砸了,殿下都不可出声。”子虞笑着同他说。

睿绎不知他的意图,乖觉地回道:“一切都听娘娘的吩咐。”子虞不放心。再三和他确认,“无论发生了什么情况,殿下不能现身出声,事后我会和你交代明白。”睿绎笑着点头,“好,好,娘娘说了算。”

宫人们摆出漆画屏风,睿绎就坐在后面。

子虞在胡床上坐了没有多久,秀蝉就引着一个穿浅绿衣裙的宫女进殿来。

那宫女脸庞白净,秀丽端庄,一边跪地行礼一边说:“含元宫知怡叩见娘娘。”

子虞道:“你就是知怡?听说含元宫由你打理得很好?”

知恰谦恭道:“本是奴婢的本分,娘娘过奖了。”

子虞浅笑道:“抬起头,我不喜欢和看不到表情的人说话。”

知怡立刻听话地抬头,正好是让子虞能看到的角度,举止有度,大方利落。子虞看着她觉得眼熟,想了片刻,开口说道:“听说窦家小姐入宫时,打翻了你献的茶?”

知怡怔忪了一下,立刻说:“不,不,那茶是我打翻的。”

“可我听说的不是这样,”子虞道,“都说是窦小姐故意这么做。”

“他人穿凿附会、不明详情才会这么说,都是奴婢的错,头一次见窦小姐,一时紧张才会手足无措。”知怡急忙辩驳,脸色雪白,眼中有盈盈泪泽。

子虞看着她可怜的样子,慢慢说道:“婚事已定,日后完婚后三殿下要离宫开府,身边需要妥帖服侍的人。我听说窦将军对你不满,以后你就不用跟随三殿下了,留在宫中任职吧。”

知怡愣了一霎,猛地仰头,目光满是不可置信,哆嗦道:“可……可是殿下的身边一直是我打理的,开府之后,身边若是没有用惯的人……”

“偌大的皇宫,难道还找不出一个能服侍的?”子虞轻慢地一笑,“好了,你下去吧。”

秀蝉上前欲扶起知怡,却被她一把推开,高声喊道:“娘娘,我有隐情。”

子虞闻言,蹙了下眉头,“哦?”

“确有隐情,”知怡跪行两步,落下眼泪,颤着声音说道,“若不是窦小姐突然把手松了,奴婢决不会打翻茶瓯,请娘娘明鉴。”说完,她开始小声地哭泣。

幽静的大殿里回荡着她的哭声,清晰而分明,她哭了好一阵,不见任何回应,心里急得如擂鼓一般,不禁抬头看去。

子虞高坐殿上,姿态安适,目光居高临下,仿佛看戏一般。她顿时觉得两颊不受控制地臊红,双唇抖索,“娘娘……”

“你一定觉得很委屈,”子虞轻言细语地说道,“你刚才说是自己打翻,现在又说是窦小姐的错,我该信哪一种?”

知怡心慌意乱,伏低了身体,“窦小姐是未来王妃,奴婢卑贱之身,岂能在背后排揎。请娘娘体谅奴婢的苦衷。”

子虞哂道:“这么说来,宫人那些穿凿附会的言论,并非空穴来风了?”

“绝不是奴婢说的。”知怡泣道。

子虞冷冷一哼,“莫非你把别人都当成了傻子?还是你觉得自己的手段足够高明?”知怡惊恐地瞪大眼,鼻翼翕动。子虞坐直了身体,脸色冰冷,“你自己打翻茶瓯,回头来对宫人说是窦小姐故意为之,宫人人云亦云,传到殿下的耳中,对新王妃心添嫌隙。这么做,到底为了什么,你还要我说出来吗?”

知恰如遭雷殛,连连叩首,“我没有说过,确实没有说过,娘娘若是不信,可召宫人前来问询。”

子虞嗤之以鼻,“何须你说出口,只需要透露些许暗示,故事就会自然成形。宫中生活了多年,恐怕这个方法你已经驾轻就熟。”

“啊……”知怡满眼惊惶,喉中挤压出不明所以的悲呜,整个身体瘫软在地,“我,我不是……”

子虞见状冷笑,“多说多错,你要想清楚了再开口。”

知怡已经神魂失守,挣扎着跪直身体,哀声哭泣,“娘娘,是我错了,求娘娘责罚。”砰砰砰地叩头,不过片刻,额头已经一片红紫。

子虞转头向屏风后望了一眼,睿绎的半张侧脸,线条生硬,唇抿成一条线.面色冷峻。她不禁叹了口气,看着知怡狼狈的模样,生出怜悯,冷淡地笑了一下.“责罚什么,说到底不过一碗茶,回去吧。”

心怡不敢置信,还要叩头,被秀蝉一把拉住,“娘娘都许你走了,还留着做什么?”知怡茫然地应声,脚步跌跌撞撞的往外走去,全无来时的风度,一直走到步寿宫外,感到死里逃生,微微缓过气,这才发现衣衫已被冷汗侵透。

宫女们撤去屏风,窗格上透入一缕缕金色的日光,映在他的脸上,淡淡黑色琥珀般的双眸,显得有些无神,隐藏着震惊、失望、疑惑等沉沉的思绪。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睿绎侧过脸,不可置信地问。

子虞柔声说:“她是你身边最亲信的人,她不想失去这个地位。”

睿绎神色漠然,“所以就对我撒了谎?”

“她没有对你说过谎话,不是吗?”子虞笑笑,“由始至终,将事情告诉你的都是别人,她做得很高明,无人可以指责,也没有证据可以检验,如果她能再坚强一些,刚才咬牙不认,我也拿她没有办法。”

“娘娘,”睿绎黯然道,“为什么你能把背叛说得如此轻松?”

“我已经历太多,殿下。比较起来,这样一个小小的谎言,唯一被伤害的,是你的新王妃,又怎么能称之为背叛呢?”子虞平静地说道。

睿绎定定的看着她,忽然讽刺地一笑,“看来,娘娘比我更了解她。”

“知事难,知人更难,”子虞道,“尤其是宫中的人,要想了解他们,就不能相信他们的言辞,因为他们的言辞,即使是刀剑上也含着蜜糖,你要看他们周围的事,发生了什么,一目了然。”

“我曾经以为,”睿绎失望地说,“她是我母亲留下的人,会对我忠心耿耿。”

“他们都是人。”子虞略到怜意地看着他,这一刻让她感到一种怀念,仿佛是她第一次窥视宫廷面纱下真相的心情,她转过头,目光越过他,看向皇宫更远的地方,“是人都会有私心,不仅是私心,还有野心、坏心、真心,殿下,人的心是很宽广的,到底藏了多少心,恐怕连自己都无法知道。”

睿绎的婚期很快被定了下来,钦天监连夜算出最好的日子,定在来年的四月,剩下有半年多的时间,正合适准备一场婚嫁。

皇帝对此感到满意,中秋宫宴也变得非常热闹。

有被皇帝邀请的窦将军父女,还有被子虞邀请的郇国公夫妇。目的明确的宴会气氛融洽,连皇后微恙缺席也被人刻意忽略。

因为生病而无法出席的人,皇后是第二个。

还有一个是年迈的倪相。这位三朝老臣忽然在一个秋寒的早晨昏倒在地,醒来后,唇角抽搐,半个身体无法动弹。宰相夫人立刻进宫求见了皇后,皇帝闻讯后派了三位太医出官问诊。三位太医恰巧出自不同学派,诊断后的结果也各不相同。有说“内伤积损”,也有主张“中风偏枯”。唯一能达成共识的,是对病情很不看好。

倪相作为宣王的姻亲、太子的老师,一直以来都是皇后在朝堂最大的依靠。突然之间,倪相重病,皇后圣前失宠,延平郡王至今还在养伤,中秋宫宴上突然冒出了这么多新面孔。宣王突然觉得,二十年来,没有比这更糟糕的局面。为此,他脸上的阴霾始终未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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