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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斛珠(91)

子虞从没有像今日这样仔细去打量过她,细眼一看,心里还是有些赞叹,这个占据后位二十年的女人,看上去远比实际年龄来得年轻,她笑时眼角已有纹路,却带着一种风情,而这种独特的风情,有的女人即使一辈子也无法学会。

“来看我做什么?难道我这里还有什么是你想要的?”赵珏说道,声音憔悴,口气却很轻慢。

子虞也不在意,随口反问道:“除了命,你还剩下什么?”

赵珏抬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眉宇中深藏的一丝疲惫渐渐变得沉重,“身在深宫的女人总有能让人大吃一惊的本领,第一次走进我的宫殿时你也是穿这样的衣服的,今日居然会变成这样的局面。”她怅然长叹了一声,“难道冥冥中真有命数?”

子虞抿唇微笑,“你可不像是相信命数的人。”

赵珏眸中不过迷惘了片刻,转眼又恢复了冷静,“我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你会清楚?”

“恰巧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要多一些。”子虞道,“吴元菲,这个名字还记得吗?”

赵珏一凛,腰背绷直,端坐起身,直视了她半晌,才又道:“是她。”

子虞默默与她对视。

“是她,”赵珏喃喃道,神色复杂,似了悟又似嘲讽,“现在我才相信,这一次你能得手,并非侥幸。”

子虞淡淡说道:“你我都知道,侥幸只有一次,不会接二连三。今日的结局,追根溯源,是你太过自负,住在交泰宫久了,就以为它在的把握之中。”

赵珏皱起眉,“有史以来,皇后的数量历来多过皇帝,没有皇后会以为中宫纳于鼓掌之间,我更不是那样的轻狂的人。”

“你做了更大胆的事。”子虞瞥了她一眼,悠然道,“夫君是帝王,总要担心他有所反复,若儿子是帝王,情况就大不相同。你曾经有这么想过吧。”

这一下赵珏的表情凝重起来。

子虞轻轻一笑,“宫中的事务,做得再完美,也总有蛛丝马迹可寻,他对你态度的转变,若是仔细寻察,也不难猜。所以你的父兄都难以幸免,他不会再给你任何机会了。”

赵珏吐了口气,垂眼笑了起来,“到底是小看了你。卑微出身的人,更善于揣测人心——老师当初所说,果然不假。”

笑到一半,或许是故意不想让子虞好受,她目光明亮,慢悠悠地说道:“你既然看的那么透,也该看到自己的处境:他让你变成了一把刀,除去了他不再需要的人,刀也就变得没有用处。难道你没有想过自己的下场?”

“也许和你一样?”子虞冷笑,“不,不对,你在心里嘲笑我,我的下场会比你更惨,因为你心中始终还有希望,太子夫妇至今还平安无事。”

赵珏目光骤然一冷,“他不会让你这么做。”

“是吗?”子虞微哂,“这句话,你说得可没有底气。他有三个儿子,以后说不定还会有,若真是对太子那么放心,你也不会对文媛那么不留情面。当初老师一定也对你说过:对待情敌,有时可以网开一面;对待政敌,才需要赶尽杀绝。”

赵珏的睫毛不自禁地颤了一下。

两人相顾无言。片刻之后,赵珏才又重新开口,“你今日来的目的就是这样?对老师所授的坚定不移地执行?”

子虞叹道:“并不是相信老师,只是不能相信你。你的儿子曾对我说,他会追寻厌胜的真相。在我看来,他是一个感情深厚又执着的人。我能从东明寺回来,同样的结局我不想在你身上重复。”

“以史为师,你真是一个不错的学生。”她冷冷笑道,“可难道没有人教你,这种逼人上绝路的事不该亲力亲为?”

子虞略怔,轻吁道:“我不会像你一样。”原本有很多选择,等赵珏到了承明宫,派人尾随,不知不觉地将她除去,就像她曾经对待文媛一样。

赵珏看着她的眼睛,眉眼中透着嘲讽和不屑,仿佛在告诉她“这样的伪善不值一提”。

殿中忽然一暗,原来是蜡烛熄灭了一支。

子虞站起身,“我让人来换烛。”

“不用了,”赵珏一挥袖,半倚在榻上,“将死之人,不需要了。”

子虞知道话已经说完,转身准备离开。

“你知道吗?”赵珏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刺伤你的兄长,让你主动向我动手的这件事,并不是我家的人做的。”

子虞脚步一滞,回过头去,“那是谁?”

赵珏冷哼一声,“我曾经怀疑是你兄长的苦肉计,可你居然也不知情,现在倒真是有些好奇了。”

赵珏的身影藏在黑暗中,子虞无法判断这一句是真是假,诸多念头一瞬间从她的脑海中转过,却没有一个能真正抓住,在推门而出之前,她才轻轻叹息,“已经不重要了。”殿中一片寂静,仿佛根本没有人,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子虞原路返回桐殿,换回衣裙,又折返步寿宫,宫人只道她精神不好,借殿室休息了片刻。

步寿宫内外已点灯,子虞有些意外,步入寝宫时发现皇帝坐在床前,手里拿着一个绳结,垂下的杏色流苏让她眼熟,是一直藏在枕下的同心结。

“怎么一直都没有打号?”他听到动静,抬头问。

子虞不知道他从何时开始知道了这个,微微垂下头,浅笑道:“一时兴起,摆着摆着就忘了。”

他将手中的绳结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似乎很有兴趣。子虞换了一身衣服出来,看见他还在摆弄,心底不觉有些酸涩。

“这样小小一件,居然这样繁复,”他双目幽深,唇角略含笑,温柔地看看她,“你的手很巧。”

子虞道:“看似复杂,其实也很简单,只需要用点心就可以了。”

皇帝听了便笑,“原来只用了一半的心。”子虞心中怦然一跳,上前从他手中夺了过来,嗔道:“只不过暂时忘了,日后打好再给陛下看。”

两人正说话,宫女端着五色小饼和酒食灯进来,皇帝用了一些。子虞见状,忙问左右:“难道陛下一直没有用膳?”小宦官道:“太子殿下一直在宫外跪着。”

子虞顿时明白,太子整日跪在永延宫外,惹他心烦,到了这里,太子就无法跟随,只能回去休息。她心里暗哂,只怕那太子未必能理会这种苦心。

“听说太子曾对你无礼?”不知是他无意,还是子虞脸上显出了思虑,让他提起这个话题。

子虞微微一怔,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是哪个多嘴的宫人这样谣传,殿下不过是担忧母亲,言语着急,算不上无礼。”

他挥手让宫人退下,宽慰地看着她,“不用担心,太子和他的母亲截然不同,那些话,等待时间一长,他自己也会忘记。”子虞应道:“是啊。”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便上床安睡。

子虞今日经历的很多,身体有些疲惫,可躺在床上,精神又出奇的好。她侧过身,看着帐外,只有一盏灯火在黑漆漆的夜里,仿若发黄的明珠,身边还有他悠长的呼吸。她无端生出一丝心烦意乱,缩了缩身子,就想翻身向内。

他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怎么了?”

子虞习惯地笑了笑,又突然觉得黑暗中根本看不清,便把笑容省了,轻松地说:“这样睡不舒服,想靠里面。”

他听了没有反应,反而伸手将她搂到身边,半晌后才又说道:“你的笑容,和以前不同了。”

子虞恍惚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脱口道:“什么?”立刻又反应过来,讪讪掩饰道,“以前……是什么样?”

“第一次在步寿宫的花园里,你蹲在枯萎的花旁,自言自语。”

他低沉的嗓音在她的耳边,让她的心有些发热,可想来想去,还是没有想起这一段,她有些沮丧地说道:“不记得了。”

“你对着花说‘这里不是南国,虽然阳光冷了些、土地硬了些,可为了将你种下的人,也该好好开花’,”他笑了笑,胸膛微震,“当时你是想哭吧?”

子虞隐约想起了一些,身后有脚步声,她回头,本以为是兄长,谁知是皇帝……那时,他应该就猜测到了,这个相遇是一场设计的偶然,可惜被设计的人,都没有那样的心思,后来,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局面呢?

“一个不适合宫廷的女孩,被引导了我的面前,”他轻描淡写地说道,“可后来,你还是让我大吃一惊。直到东明寺的那天,你让我觉得,即使在宫里,你也能生活得很好。”

“这样?”子虞想起当日,依然有些怅然,“我还以为,陛下会不要我。”

他呵呵一笑,“为什么不要?你能到我的面前,得助于宰相,又有一个能干的兄长,妃嫔该有的你一样也不缺,美丽,才情,生存的野心。你的身份那么特殊,在宫中所能依靠的只有我。那个时候,我需要的,也正是你。”

子虞觉得周身一下子寒冷起来,她在被下悄悄握着拳,用眼睛在黑暗中勾勒他的神情。

“那时陛下已经觉得不再需要皇后了?”她自己都惊异怎么将心中的疑问说出口。

“废后。”他纠正她的称呼,慢慢说道,“她掌握中宫二十年,大概已经感到厌倦,这是她自己选择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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