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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斛珠(90)

已经足够,皇后行厌胜之术铁证如山,何况,前一段时间宫中几位妃嫔毫无缘由地病倒,也是佐证。

被召来永延宫议事的朝臣面面相觑。

御史大夫曾受倪相恩惠,勉力想挽救一把,“陛下明鉴,皇后娘娘一向宽厚仁慈,怎会突然行巫祝,此中必是受小人挑唆。”

殷荣斜眼扫了他一眼,说道:“皇后是天下妇人典范,却做出如此失德之事,实在愧为国母。天下至尊的地方,传出龌龊之行,却不能明正典刑,天下人会如何想?”

御史大夫道:“二十年来操持后宫事务,抚育皇子,皇后劳苦功高,请陛下三思。”

“身为御史,居然说出以功盖过的话,”殷荣肃然道,“此例一开,后来者必然效仿,国法岂不形同虚设?”

御史大夫还想张口,姜明先一步道:“禀陛下,宫中行巫,前朝有例可循。”

事情到了这一步,几位大臣也看出风向所致。大多附和殷荣的说法,一两个与后家有牵连的,默不作声。

皇帝长长叹息了一声,神色有些失望,也有些惋惜,命人起草诏书,“……阴谋下毒,用厌胜之术谋害妃嫔,有失国母母仪天下的体统……”说到这里,他语声渐停,目光悠远。

“陛下。”周公公提醒他,“太子殿下已经在殿外等了两天。”

皇帝揉了一下额角,点点头,“让他进来。”

太子迈入殿中,声音已经带了哭腔,“父皇,母后蒙冤受屈,定是受小人所害。”

皇帝皱了一下眉,对殿中大臣道:“退下吧。”几位臣子退下。他才转过脸来目视太子,目光中有浓浓的失望,放在御案上的手,轻轻叩了一下桌面。

“你先看下这些吧。”他淡然说道。

太子心里焦急,只是在父亲严厉的目光下定神去看那些供词证物,随着一张张翻过,他越来越诧异,以致双手都有些颤抖。

“怎么会……”他怀疑起自己的眼睛,这些交泰宫的女官、宫女都是母亲信赖的亲信,而另一份,出自他的舅母。他的手指关节握紧,手背上显出青筋。

“这不可能!”他控制不住地对着父亲喊叫。

皇帝漠然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就让他冷静了下来。

“我早就告诉过你,三思而行,做事决不能莽撞,而你却无所顾忌地将自己的思想暴露在他人面前。”皇帝道。

“儿臣刚才确实失仪,”太子垂下头,可声音依然那么颤抖,“可是儿臣心急,她们诬陷母后……”

皇帝打断他的臆测,“口说无凭,证据呢?”太子一愣,皇帝又道,“拿出一样能验证你的说辞,或者洗清你母亲罪名的证据来,证明你手上的那些纸都是谎言。”

太子无言以对,仿佛有什么扼住了他的喉咙。

一种恐惧从他内心开始蔓延。相比桌案上的供词和证物,他的说辞是那样苍白无力。他不明白,为什么忽然之间,所有的一切都变了一个模样,他的舅母,那些曾拱卫交泰宫、忠心耿耿的宫女们在一夜之间背叛了他的母后。

他根本无法推翻这些罪名。

那一刹那,他的信念都开始动摇,难道,他的母后真的在宫闱中行了巫祝?

太子无法直视皇帝的目光。他伫立了半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为母亲请罪。他的眼中流下泪水,“父皇,母后与您相伴了二十年,您应该了解她,这一次就宽恕她吧。”

皇帝听着他的哀泣,目光软了下来。

“你的母亲,也许不会行巫祝。她能做的、敢做的,远比巫祝更厉害。他轻轻摇了摇头,”这一次的证据无懈可击,我不能再宽恕她,而在这之前,我已宽恕她太多次。“

太子绝望地看着他,喃喃道:“母后她不是那样的人。”

皇帝起身走到他的面前,轻拍他的肩膀,“她是你的母亲,你所能记得的永远都是她美好的一面,这不怪你,回去吧。”

太子拉住他的衣袖,“她是您的妻子。”

皇帝的目光一凛,口气骤然冷淡,“她是皇后,理应为她的作为付出代价。”他容色微敛,将手一甩,把衣袖从太子的手中挣出,然后说,“回去吧。”

这一次是命令。

尽管这一次的谈话仅限皇帝和太子两人,但子虞还是从殷荣那里知道了其中几句。

她听后平静如水,殷荣也没有从她脸上看出端倪。

他说:“太子以情动人,陛下难以下定决心,到底是处死,还是贬为庶人。”

子虞正观赏桌上的一幅书画,目光专注,似乎并没有为此分心,随口说道:“太子仁孝宽和,人人皆知。”

“娘娘的仁慈宽厚,才让我佩服。”他讥诮地一笑,“在太子口出狂言后娘娘尚能如此安心。”

他的消息灵通,子虞从不意外,她抬起头,“皇后大势已去。”

“处死和贬庶有天壤之别,花草若是留根,春暖花开还能重遇生机,何况是野心勃勃的藤蔓?娘娘啊娘娘,莫非你把太子的有朝一日当成了戏言?真要有这么一日,太子不会忘记他的母亲,今日的铁证,只能变成我们的罪证。”

“我们”,子虞听到这个词蹙起了眉头,仅仅一瞬,又放松了神情。她将画卷收起,清晰地说道:“我听说,相爷为了今日,等待了十年,现在反倒沉不住气了。宫中形势一向多变,没有人能保证未来就能按照心意进行,顺其自然吧,反正,中宫已没有了皇后。”

殷荣笑容顿消,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一个故事必须要有头有尾,若是半途而止,岂不让人伤心,宫正司正阖宫搜查巫祝布人,在明日,也许后日,从太子妃的寝宫搜出来,她是赵珏的侄女,旁人不会对此感到意外。”

子虞看着他,摇头喟叹,“想不到相爷也会被眼前的迷雾所惑。故事是否有始有终,从来都不是重点,听故事的人才至关重要。到此为止吧,把网拉得太大,会出现破绽。何况陛下已经失去了妻子,他一定不想马上失去儿子。”

殷荣心道“妇人心慈,见识短浅”,不再赘言,拱手告辞。

皇后巫祝一事让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废后已成定局,倪相一系官员上书为皇后求情,太子也日日跪在永延宫外为母陈情。皇帝犹豫了两日,下诏“阴怀妒害,包藏祸心,宫中行巫,弗可以承祖宗,母仪天下,其废为庶人。”过了半日不到,又令庶人赵氏迁往承明宫。

承明宫是距北郊皇陵不远的一处别宫,获罪的宫人囚在此处,从没有活着归来的,其中就有三皇子睿绎的生母,文媛。

皇后被废,后家也广受牵连。皇后的父亲宣王改封南宫侯,封邑减半。延平郡王夺爵免官,流放岭南。还有几个皇后的庶出兄弟也都不能幸免。

宫中因皇后厌胜而获罪的宫人足有两百多人,其中能逐出宫去已是大幸,处死流放的不在少数。

子虞对这个囚而不杀的结局并不意外。女官不知怀了什么样的心思,每日打探了交泰宫的动静,事无巨细,一一回禀。比如,头一两日,皇后滴水未进,而今日听闻诏书后反而开始进食。

子虞神色淡然,不置一词。到了傍晚,只留秀蝉一个人在身边时,她突然开口说:“我要去交泰宫一趟。”秀蝉愣住了,不知这是她的突发奇想,还是早有算计。子虞侧过脸看她一眼,秀蝉就低头退了出去。

如今的步寿宫已经不同往日,不到半个时辰,秀蝉就已做好了安排。

子虞带着宫女到御花园散步。天色昏暗,点了灯才能看清,宫女们都觉得此行不妥,但却不敢拦阻子虞的雅兴。这是她大病后第一次出行,宫女们只能尽十二分心地服侍。

尽管如此,还是在一条甬石漫道上出了错。子虞崴了一下脚,难以再行。

这里正对着一处宫殿,叫桐殿,往日人迹罕至,宫女们辟出偏殿给子虞休息。

子虞精神委顿,坐在榻上打起了盹,秀蝉见状就将宫女遣到殿外,独身留下伺候。等脚步声从殿内退得干干净净,子虞睁开眼,卸去头上珠环簪钗。秀蝉从床下拿出早就备好的一套宫女蓝衣,给她换上。又轻轻说道:“娘娘,可别超过一个时辰。”

子虞点点头,又站在门外听了一会儿殿外的动静,这才从殿侧口踅出。

黑暗的并无一丝灯光的通道,子虞顺着一路走出殿外,抬头便看见了交泰宫。这处殿室原就在交泰宫的后方,绕过去,其实并不远。

交泰宫的正殿外守着一个宦官,脚步踱来踱去,看到子虞走近了,几步迈到她的面前,低低地说:“秉仪可来了,快随我来吧。”领路走了几步,又发觉不对,回头仔细一看,分明是张陌生的脸,他心里一颤,装作不知,将殿门打开后便躲得远远的。

子虞见了他避之不及的样子,心里觉得好笑,推门进殿时便一直含着微笑。

殿中只点了两支蜡烛,泻着几缕昏黄的光,一个纤瘦的身影坐在榻前,透着一股子安详寂寥。

不是印象中的交泰宫,也不是印象中的人,子虞慢步上前。

赵珏首先察觉,转脸看来,等看清后还露出一丝笑来,“原来是你,真是没有想到……”

子虞接口道:“是想不到。”到底是没想到来看她的人,还是没想到落到这个地步,她们俩谁都说不清这句话的含义,短短一句后就陷入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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