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厢只会哭,这边厢全是废物.阮承浩看得一肚子堵,鼻子里冷哼一声,甩袖起身.
一起身头就止不住的晕,伸手,旁边的贴身太监急忙一把扶住.
"陛下>?"
"进去,看看."阮承浩闭了闭眼,压着喉咙低低一句.
"是."内侍扶着他,缓缓朝里走.
看到那床榻上单薄干瘦的以上起伏,不由得他心里一阵酸.
撒开内侍的手,踉跄几步扑到窗前.
紧闭的眼,苍白的脸,伸手一握,手指都冰冷的.
若不是那薄薄的胸膛还有些微的起伏,岂非就是个死人?
连夜从皇宫里坐着车出来,巴巴守了一夜,让这些废物折腾来折腾去,好歹给那有出气没进气的宝贝止住了血.
可他为何还是这副模样?
"小炆,小炆."他唤,轻柔低缓.就像这只是一个寻常的日子,慈爱的父亲在床前轻唤贪睡的孩儿.
阮宣炆微微动一下,眼皮跳了跳,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呻吟. 他皱眉,额头上蹦出一层薄汗,嘴唇颤动,发出无意识的呢喃,冰冷僵硬的手指在锦被上抓了抓,好像要刻画什么似的.
"小炆,醒来."阮承浩急忙握住他的手.
"蝈蝈.....蝈蝈.....我要......"
"小炆,你说什么?你要什么?"他急忙附耳上去,凝神倾听.
"蝈蝈,,,,蝈蝈.....你来....我....."阮宣炆依然无意思的呢喃,手指在他手心里一动,一动.
阮承浩眯了眼,长长叹息一声,
"你这孩子,何苦."
阮宣炆却听不见看不见,他只顾自己沉溺鸩海梦境,沉沦执迷.
这海市蜃楼,镜花水月固然是空的,是幻,是假,是毒,却也强过一无所有.
况且期间有她,她笑,她舞,她媚,她甜.
只对他.
这岂不是人间仙境?夫复何求.
那救命的苦药固然好,可难道能给他止住心头的渴求,填满深不见底的欲壑痴海?
毒药幻境固然要命,但至少逍遥一刻且一刻,快活一宿是一宿.
他皱着眉,额头上的冷汗越发多,可那原本抿着的嘴却缓缓咧开,竟是一抹笑.
衬着苍白的脸,益发的令人胆战心惊.
阮承浩一把握住他的脸,眼圈止不住红,,
"傻孩子,你这没出息的傻孩子."
咬了咬牙,回头呵斥一句.
"让那些废物都进来!"
外面立刻涌进来四个御医,躬身伏跪,一如四只癞蛤蟆趴在地上,胖鼓鼓丑陋不堪.
阮承浩面露憎恶,恶狠狠瞪一眼.
"怎么还不醒?你们的药膜不是毒药?要是朕的太子有个好歹,你们一个也别想活."他话语不响,只是每一个字宛如从牙缝里挤出,又似寒风从冰窖里透出,带着凉意钢刀似的剐过那四个御医的背,使得他们扶着的身姿又矮了寸许,寒战颤抖.
"启禀陛下,臣等的药都是安宫退火为主,养神护心,止血固本.殿下热症虽一时退不下去,但只要再吃几副,料是无妨."其中一个哆哆嗦嗦说道.
"再吃?吃死了你们才甘心是不是!"阮承浩瞪眼,抓过一旁的金盏掷过去.
四人都不敢躲,前头被砸中头顶,后头也泼上了药汁.
后头一个微微起身,声音发颤,但神色却也有几分坚定.
"启禀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讲?"
"还有什么废话就快说,只怕过会你们就没那个机会说,"阮承浩皱眉,手指一撩.
"陛下,殿下高热不退,臣等已经用了安宫去火清热养神的方子,这方子都是臣等四人反复斟酌,料想是万安的.但体症有药,心症却无方呀."
"什么意思?"
"回禀陛下,殿下较之昨日已经退了一些烧,本该清醒了的.臣观察之下,发觉殿下似乎迷在了癔症幻境之中,不肯自拔.臣等用药守住殿下心宫,可受不住殿下的心神.臣等.....对这样的心病却也是无有办法的呀.自古都说心病还需心药医,陛下......该给殿下寻心药了.臣等无能,只能实言以告.陛下,殿下若是自己不肯醒,臣等也无回天之力."那老御医话语里带泣声,说完伏地重重磕头.
其余三个也急忙跟着磕头,反正事已至此,死了就死了,不能白担了罪责.
阮承浩不语,绷着脸坐在床沿看着那四个,半响不说话.
心病用心药,说的好呀.
可他哪里去给自己这个傻儿子寻那副心药去?
更何况那压根就不是一副济世良方,救命仙丹.那根本就是一副虎狼之药,蛇蝎毒丸.
如果把那副药寻来,即便救得了这傻孩子一时,却也要害他一世.
是紧赶着救眼下,还是巴望着济将来?/
两难处境。
他要一个千秋万代,江山永固,传宗接代。
怎么会这么难?
莫非真是亏欠了阿沅,要这样来一个人生生讨还?还是父债子偿,天理循环?
他不屑不信,不理不睬.
这也是啊沅的孩子,她怎么忍心?
阿沅,不念旧情血脉相承,收一收手,敛一敛怨,有什么就冲他来吧,风中残烛,枯藤死树,该他的他就受,就不要纠缠孩子了.
女人阿,都小心眼.看不到大局,看不到前程.
额头里突突跳两下,他一阵胸闷气短,眼前猛就黑下去.
险险稳住不倒,他用力呼吸,肺阵阵抽痛,连带着腰腹间的陈伤也热辣辣痛起来.
蒙蒙隆之间,看到明黄中那一张苍白脸色.
这模样,多像自己.他就是自己的延续,是自己留在世间最有力的证据.
那些未完的未成的,都将由这延续来达成.
那些不逊的谋逆的终究会臣服于这延续的脚下.
自己终将在那高高的庙堂上看到一切,然后欣慰.
然而,如果这延续成了绝响,白发人送黑发人,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
万般念想痴妄就真成了痴心妄想,白费心机.
他怎么舍得,怎么甘心?
罢了罢了,是药三分毒,毒药也是药.
只要能救人,即便是毒药也得用.
贵为天子也有无从选择之选择.
这是命,是劫,是缘,是孽.
终究是定数,难道还能逃出? 与其逃,不如迎,不如站.
杀一个片甲不留,满载而归!
那才是真畅快!
他定下神,睁开眼.深深看了看那依然沉迷幻境的痴儿,看着他笑,看着他挣扎.
谁人不是在自己的一片幻海痴念中挣扎呢?
用力握了握那冰冷的手,慈爱的揉了揉,然后松开.
扶着床边的盘龙起身,将淡薄消瘦的背脊挺直,然后稳稳走下几步,停住.
低头,眼神掠过那依然伏跪的四人,
"你们,在这里看好太子.不可有任何闪失,一定要完全."
"是,臣等谨记,"四人磕头,领命.
他仰头,沉静看向远方.
"心药,这就去寻那副救命的心药去."
贴身的内侍不解上前,躬身.
"殿下?
"走,摆驾,去晋王府."他淡淡一笑,眼色冰冷,说道.
论理,这是极不合适的。
但非常时期,非常手段,天威高悬,谁敢有异议?
屏退左右,室内只留下兄长和弟妹,不成体统但也无人敢说。
杨波依然保持着跪拜的姿势,低眉敛目,抿嘴绷脸。从背脊到脖颈依然保持一个
直线,一种刻板而略显刻意的骄傲和抗拒。
阮承浩坐在上首,微微低着头,看着脚下这个女人,一言不发。
他就是不给她免礼,他心头有气,有怨,也恶。
这种中怨恨很复杂,绝大部分其实和杨波并汉有直接的关系,但桩桩件件却都能扯
到她。她并非源头,但却也是重要一环。
而这一环之下,系着他的千钧重担,乾坤至宝,千秋大业。
杨波背脊上已经起了汗,九月的天,并不热,但还有闷气,头顶上的凤冠,背脊上的霞披,都及不上那两道淡淡凉凉的视线,如暴雨前夕的满天乌云,滚滚重压而来。
他因何而怒?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没有犯错,不需要承担任何罪责。
但也有一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天家要治罪,很多时候并不需要什么实证,只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而已。
而她身上找些理由,却不是难事。就看是什么罪,什么名了。
“杨波,你可知罪?”
果然,来了。
杨波微微抬头,撩起眼皮,乌黑大眼直直看去。
袅袅轻烟之中,那肃穆紧绷的白面,微微的双眉,含怒的双目。
嗬,那风流多情的皇帝果然早死了,在上首的不过是个将死未死的摆设,抛却的六情五欲,只剩下一线父子情,一缕吞天欲,在强撑着这副皮囊,在御座上作威作福。
可惜,她已经不怕了。
偌大一个活人,难道还怕这么一个快死的废人?
那黑白分明的大眼,水灵清透,生生倒映他一张苍白憔悴的脸。阮承浩惊了一下,旋而感到一阵难以抑制的怒火。
她压根不怕他。
堂堂天子,威仪何在?
他挺直身,运气刚想喝,胸口里顿时一阵闷。伸手抓胸,低头,皱眉,冷汗淋漓。
杨波脸色一动,身体一动,手一动。
阮承浩眯眼,手指也一动。
但两人终究还是各自僵住,不动。
杨波敛目,低头重新跪好。
阮承浩闭眼,别头,咬了咬牙,忍住,将闷气压下,和血吞。
这副身体,她何必怕他?
只是……到底不甘。
她可以不怕他,但不能因此而不怕。他情愿她不怕他,但不能因此而蔑视。他希望她不怕他,却不要这样的轻视,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