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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福帝姬(96)

她身着窄交领花锦长袍,腰束绅带,带两端垂于前面,长长飘下,那腰身纤细,似不盈一握,虽已连生二子,她却还婀娜苗条若未嫁少女。殿内男子都在凝神看她,她仿佛浑然未觉,漫不经心地切完手中蜜瓜,放下银刀,以银匙挑起一块切好的果肉,这才加深了唇角若有若无的笑意,抬首,眼波微漾,将银匙送至完颜晟嘴边,请他品尝。

完颜晟却以手一挡,含笑对她说:“爱妃忘了么?太医说朕腹泻之症还没完全痊愈,不可多吃瓜果。”

坐于近处的宗隽听了此言低首举杯,将不禁溢出的那丝微笑及时淹没在杯内美酒中。

在此之前,完颜晟一连数日腹泻不止,据说是吃了玉箱的贴身侍女曲韵儿按宋宫秘方调制的“冰雪白玉羹”所致。那羹色如豆腐脑,内调有冰雪,和有蜂蜜及花露,冰凉而芳香扑鼻。现下尚未入夏,可那几日京中异常炎热,故完颜晟一见此羹大喜,当即饮尽,并赞不绝口。岂料不久后便腹痛不已,连泻多日,如今看上去面色蜡黄,眼圈乌黑,整个人似虚弱苍老了许多。

出事后曲韵儿立即当众长跪请罪,供认说是不慎用了不洁冰雪,误使郎主致病,玉箱大怒,命人杖责曲韵儿,并将她赶出宫,称永不再用。而完颜晟似乎丝毫未怪罪曲韵儿的主子玉箱,仍对她十分宠爱,并兴师动众地为她庆祝生辰,使妃嫔大臣们更为忧虑,都道郎主受此女所惑非轻,照此下去,他不顾众人非议立她为后也大有可能。

然而一切不会如此简单,眼下的盛宴应是一场好戏的序幕。宗隽侧首看身边的柔福,见她正带些疑惑地注视自己,遂对她笑笑:“看什么?”

柔福双睫一闪,问:“什么事这般可笑,让你一笑再笑?”

这么说,他刚才那丝意味深长的微笑也没能逃过她的眼睛,这小女子如今很是留意琢磨他的心思。宗隽便笑得更愉悦,低声对她说:“在殿内女子中,惟有你堪与赵妃相比,岂不可喜?”

不惯他突兀而颇显亲密的恭维,她别扭地转头看别处,面无喜色,但两颊终究红了红。

见完颜晟拒食蜜瓜,玉箱遂放下银匙,轻轻叹息:“是臣妾疏忽了,只念着郎主喜食蜜瓜,所以……可惜,切了这许久竟都白费了……”

完颜晟哈哈笑道:“不会白费,这些蜜瓜朕亲手喂爱妃吃也是一样。”说完自取银匙,果然亲自喂玉箱吃蜜瓜。

玉箱亦未拒绝,略吃了两口才接过银匙,微笑道:“不敢再烦劳郎主,臣妾自己取食即可。”

完颜晟点头同意,再一瞥殿内的教坊乐伎,乐伎会意,停奏丝竹喜乐,转而击乐鼓。

先是一名乐伎立于大鼓前花敲干打,击打鼓的各个部位及鼓槌、鼓架,独奏序曲,节奏初颇徐缓,逐渐急促起来,将至高潮处忽然鼓声稍歇,但听珠环玎珰声响,自殿外涌入五个舞伎,均为身形丰腴的十七八少女。

她们面涂丹粉,头插孔雀翠羽,上身半裸,项挂以金、银、琉璃、车榘、玛瑙、真珠、玫瑰合成的七宝璎珞,累累珠玉直垂至胸前,手臂上箍有与璎珞相配的臂环,下穿五色长裙,足踝上也戴满悬着珠玉的足饰,每人各执两面镜子,高下起手,左右挥舞,镜光闪烁,其形颇像祠庙所画电母。

这是源自金国传统宗教萨满教的镜舞。众金人连声欢呼叫好,那些宋宗室女子见舞伎半裸,便有些羞涩,然终敌不过好奇心,也都悄悄抬目留心去看。

舞伎现身后,数十面鼓顿时齐鸣与主鼓相和,气势磅礴,声韵铿锵,其声隆隆似雷雨起兮,舞伎起舞间全身饰物碰撞隐约若雨声淅沥,而镜光如电,划过殿内阴幽空气,诡异陆离地闪动游移,引导着雷雨鼓乐的轻重缓急。在一阵激扬乐章后,主鼓最后重重一响,舞伎聚拢一旋,四名女子分列于领舞者两侧,屈膝俯首,手中双镜交叉相扣,而领舞者引臂扬腿状如飞天,将镜子高高举起,一道电光犀利地朝主席刺去,落到一人脸上。

玉箱。

12.镜舞(下)

镜舞出自萨满教祭祀仪式,意在驱邪消灾,却绝非献于喜宴的乐舞,而舞者以镜光直射玉箱更是大不敬之举。郎主见状不愠不怒,显然早知此事,甚至或许此事根本是由他授意。席间众人便都凝视玉箱,看她如何反应。

自舞起之时,玉箱笑意便敛去,端然危坐冷眼看,待镜光落到她脸上,亦未见她惊慌,只侧首阖目,一抹厌恶神色一闪而过。

“这是朕特意命人为你献的舞,有降妖除魔、驱灭鬼魅、佑护家国社稷平安之效,怎么你不喜欢?”完颜晟笑问玉箱。

玉箱转瞬间即恢复了常态,再微笑答:“郎主费心为臣妾点选之舞,臣妾岂会不喜欢。凡郎主所赐,臣妾莫不感恩领受。”

“是么?”完颜晟一顾身侧,侍侯着的内侍心领神会地取出一诏书双手奉上,完颜晟接过,似笑非笑地淡视玉箱:“朕还为你准备了一份厚礼,不知你会否感恩领受。”

众人听说是“厚礼”,又见完颜晟亮出诏书,大多都猜这是要下旨立玉箱为后,均屏息静气以待宣旨。而玉箱亦起身离席,跪下准备接旨。

完颜晟却将诏书掷至她面前,说:“你自己看罢。”

玉箱拾起诏书,展开一看,渐渐变了色:“郎主决定将昏德公与重昏侯移至五国城囚禁?”

完颜晟徐徐点头:“听说那一干赵室宗室对爱妃你颇有微词,你父亲还与你割袍断义,所以朕便将昏德公与重昏侯移往更为苦寒的五国城囚禁以示惩戒,看他们日后是否还敢对你有所冒犯。这份厚礼应该颇合爱妃心意罢?”

此言远在众人意料之外。移宋二帝前往五国城是宗弼的建议,如今南朝有韩世忠、岳飞、张俊、刘光世为将,已收复不少失地,且势将扩大,宗弼率兵与南朝作战已颇感吃力,故连连上疏,请移二帝于远北,以防他们与南朝互通消息,加深政治上可能的危险。但完颜晟一直未作批示,想来亦有顾及玉箱之故,而今日在赵妃生辰之际宣布移他们往五国城,且说是赐她的厚礼,虽玉箱平素未与韩州宗室有何联系,可这样的决定显然是她这赵氏女绝难接受的。完颜晟一向宠爱玉箱,此举大大反常,除了宗隽带着了然神色静观其变,诸人均一脸惊诧。

果然玉箱轻叹了叹,俯首再拜,道:“臣妾身为赵氏之女,骨肉亲情,岂可罔顾?此次迁徙又将北上数百里,彼地苦寒,非昏德公重昏侯所能禁受。郎主以臣妾故,倘能庇他父子,不至冻饿,犹如臣妾身受圣恩。”

完颜晟呵呵一笑:“这话前些天你已跟朕说过多次。”

玉箱抬头坦然视他,目光清澈而冷淡:“是,臣妾是劝过郎主多次。郎主也有父兄叔伯,何独不容于臣妾?且臣妾记得昨晚郎主已亲口允诺,说必将留他们于韩州。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何况君无戏言。”

“哦,朕允诺过?”完颜晟故作沉思状,随即微微冷笑:“朕想起了,朕已喝了你的冰雪白玉羹,理应对你惟命是从,你要做皇后,要朕立你的儿子为谙班勃极烈,甚至要朕的性命,朕都会俯首听命,这等小事又岂会不答应?”

脸上血色褪去,玉箱一时无言,然而仍以从容眼色打量完颜晟,细看他的双目他的笑,静默须臾,才缓言道:“郎主适才说的话,臣妾不懂。”

“好,那朕就让人细细解释一番,让你听得清楚明白。”完颜晟举臂引掌一拍,殿外当即有人闻声走进。

那是一名侍女,穿着与寻常宫女一式的宫装,深垂着头,小心翼翼步履细碎地慢慢走至殿中,跪下行礼后才抬首匆匆窥了玉箱一眼,旋即又低首,不敢再看,脸已烧至通红。

玉箱的唇角渐渐挑出冰凉的弧度,看她的神色颇不屑:“鸽子,是你。”

13.巫蛊(上)

这侍女是秦鸽子,玉箱当初从洗衣院选出的两名贴身侍女之一。听见玉箱的声音她局促地略略膝行退后,似欲尽量远离这年来朝夕相对的主子,而头依然深垂,向郎主请安,语音轻颤。

完颜晟简短吩咐:“说。”

秦鸽子略微踌躇,然顷刻肃静的气氛令她心惊,未敢久拖,终于启口轻缓地开始说:“赵夫人自入宫以来,不曾有一日忘国破家亡之痛,每月朔望必焚香南面再拜,独寝之时夜半常饮泣。近日知有大臣劝郎主另立新后,恐新后危及自己现下地位,便十分忧虑。再听闻郎主有意将昏德公与重昏侯移往五国城,更是忧心如焚,且又明白郎主一向不喜她干涉朝政和提及宋俘,必不会听她劝告将昏德公与重昏侯留在韩州,一筹莫展之下每每郁然凝思,愁眉深锁。后来侍女曲韵儿便献计说,可用巫蛊之术摄郎主心魄,使郎主听命于夫人,到时郎主对夫人言听计从,不仅可让他善待宋俘,就连让他立夫人为后,宗殊小皇子为谙班勃极烈也非难事。”

“巫蛊之术?”坐于一旁留心倾听的宗幹此刻奇道:“据说南朝历代皇帝最忌巫蛊,若有宫人私行此术必严惩,涉及此类事的皇后都非死即废,赵夫人身为南朝宗室女,岂会不知其中厉害?而且她这般年轻,又不与僧道往来,怎会知道施术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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