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芈月传4(第四部)(33)

侍者退后一步,苦笑道:“苏子,这写过字的竹简,也是……不值钱的。”

苏秦垂手,竹简散落在地。他颓然坐下,手朝着整个房间一划道:“那你说,我这房间里,还有什么是值钱的?”

侍者顺着他的眼光看去,房间里只有散乱的竹简和旧衣服,唯一值钱的,就只有那件黑貂裘了。见侍者的眼光停住不动,苏秦神情变幻,从愤怒到痛苦到无奈,终于叹了口气,一顿足,走过去把黑貂裘抱起,递给侍者道:“把这个拿去当了吧。”

侍者吃惊地道:“苏子,这可是您唯一一件出门穿的好衣服了,况且这大冬天的,当了它,您以后怎么办……”

苏秦苦笑:“我?我就要离开这咸阳了,再也不会去拜会那些权贵投书投帖,用不上它了。当了它,若还有余钱,就帮我去雇辆车吧。”

侍者惊惶地申辩道:“苏子,小人不是要催您的钱,也不是要赶您走啊!”

苏秦拍拍他的肩膀道:“是我自己想走了。咸阳虽好,不是我苏秦久留之所。我就像是做了一个梦,现在梦醒了,也应该走人了。”

他既做了要走的打算,便将自己一些日常之物,贱卖给了一些同样行囊羞涩的士子。那件黑貂裘,他叫侍者拿去抵了房钱饭钱。只是没有了黑貂裘,徒有一身旧衣,整个人顿时显得寒酸了许多,一走出房间便要在寒风中抱臂哆嗦。那年老的侍者也服侍他多时,此时帮他雇了车来,一手拎着竹箱送他出去,另一手却又拿了件旧羊皮袄,道:“苏子,马车已经在城外,就是要几个人拼车。”说着,他把手中的羊皮袄递过来,道:“您这大冬天的上路,貂裘又当了,可怎么过啊!您若不嫌弃的话,小人这件旧羊皮袄,您穿着挡挡风吧。”

苏秦拱手谢道:“多谢老伯古道热肠。”

侍者道:“要不,您现在穿上?”

苏秦看了看周围,要面子地挺挺胸口道:“算了,我还是出了城再穿吧。”

侍者理解地道:“好好好,那我给您放这竹箱子里。”

见苏秦背上竹箱离开,馆舍老板叉着手看天道:“这天气,看来是要下雪了。”

那侍者站在他的身后,也道:“不晓得苏秦先生会不会遇上下雪。”

正说着,却听得马蹄声响,只见一队黑衣铁骑护卫着豪华的宫车扬尘而来,在馆舍门口停下。他二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一个侍女下来,问道:“请问苏秦苏子,是否住在这里?”

那馆舍老板还未回答,却见那马车的帘子已经掀开,一个贵妇急问道:“苏子现在何处?”

那老板顿时低头,不敢看她,恭敬道:“苏子已经走了。”

那贵妇一怔:“走了?”

那侍女也知自己刚才的问话过于拘礼板正,忙急促地追问:“去哪里了?”

老板用眼睛的余光看了一下马车,看到黑衣铁骑肃杀的气势,吓得又低下了头。他是老于世故的人,从话语中知道对方的急促,不敢啰唆,忙道:“苏子回乡了,刚出的门,要在东门搭乘去韩国的货车。如果贵人现在赶去,可能还来得及。”

那贵妇失声道:“货车?苏子何等样人,怎么会去搭货车?”

老板心头一凛,连忙向侍者低声道:“快去取黑貂裘。”

侍者连忙转身跑进馆舍,取了黑貂裘出来,那老板捧着黑貂裘赔笑道:“苏子十上策论而不得用,千金散尽,因此决意还乡。苏子为人坦荡,不但搭货车回乡,而且硬要把他的黑貂裘留下来抵押房钱。小老儿辞让不得,贵人若去追他,请带上这黑貂裘还给苏子。”

说完,便觉手上一轻,那侍女早已经取了黑貂裘奉与那贵妇。这一行人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间,马蹄声起,便向着西门而去了。

那馆舍老板手中,只是多了一只钱袋而已。

此时苏秦已经出了城,在城门下与一拨穿短衣的人搓着手跺着脚,一边寒暄,一边等候马车。

因为寒冷,且此时也没有认识的人,苏秦已经不再拘泥,套上了羊皮短袄。只是他虽然衣着寒酸,但往那儿一站,气质仍与普通人有别。

有一个秦国商人见他气质不凡,上前搭讪:“这位先生,亦是去韩国啊?”

苏秦漠然看着前方道:“嗯。”

秦商道:“我去韩国贩货,先生您呢?”

苏秦道:“回乡。”

秦商道:“先生是韩国人啊?”

苏秦道:“不是。”

秦商道:“那先生是要到了韩国再搭别的车吗?”

苏秦道:“是。”

秦商抬头望天道:“先生,你说这马车什么时候会来?”

苏秦道:“不知。”

秦商本想结交苏秦,但搭讪了半天,只有一个字两个字的回答,也觉得无趣,悻悻地走开和别人说话去了。

苏秦长长吁了口气,抬头看着阴沉沉的天。

寒风凌厉,吹得等车的人个个缩头缩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辆大篷车终于缓缓来了,停在离他们还有一小段距离的大路上。

众人轰动起来,都争着上前抢里面背风暖和的位置。见众人挤挤挨挨地上前,只有苏秦表情漠然地慢慢走着,那秦商奇怪地看了苏秦一眼,一边跑一边招呼苏秦道:“先生,快点,外面的位置要吃冷风的。”

苏秦嗯了一声,仍旧慢慢走着。不想在此时,背后忽然传来急促的叫声:“苏先生,苏秦先生,等一等———”

苏秦听到这个声音,表情顿时一变,不但没有停下来,还头也不回地加快了脚步,想冲到大篷车上。

此时芈月正陪孟嬴坐在宫车上,见状立刻指挥军士道:“把他拦下来。”

一队黑衣铁骑顿时奔驰上前,将苏秦和众人隔绝开来。

孟嬴叫道:“停车,停车。”

宫车停下,孟嬴抱着黑貂裘跳下马车,向着苏秦的方向跑去。

苏秦欲逃避而行,却被骑士们挡住。

孟嬴跑到苏秦身后,扑上来抱住苏秦,嘤嘤而哭道:“先生,先生是恨了孟嬴,所以连我的面都不想见,连我叫你也不肯停下来吗?”

苏秦扭头,看到的是孟嬴狐裘锦面的衣袖,和自己身上的旧褐衣羊皮袄形成强烈的反差。在心爱女子面前的羞窘令他感觉抬不起头来。他涨红了脸,沉声道:“易王后,请松手,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有损您的名声。”

孟嬴哽咽道:“我不放手,放手你就跑了。”

苏秦无奈道:“我不跑,您让我把竹箱放下来,我怕硌着您。”

孟嬴微微松手,却仍然紧紧地抓住苏秦的袖子。苏秦把竹箱放下来,转身面对着孟嬴,叹了一口气。

芈月举手示意,众骑士排成队挡住大篷车和百姓们,转身背对着孟嬴和苏秦。

孟嬴看到苏秦衣衫破旧,伤心不已,哽咽道:“来时锦衣轩车,去时旧衣敝履,先生,是我害了你。”

苏秦见到她手中的黑貂裘,已经看出是自己原来的东西,知道是她有心,也有几分感动,无奈道:“是我学识不足,不得赏用,客居在外,自然千金用尽,与你何干?”

孟嬴死死地抓住他的手,道:“那你为什么不肯受我的金帛?不肯找我?”

苏秦声音低沉而痛楚:“你也要容我在你面前保住自己的尊严。”

孟嬴扑到苏秦的怀中,哭道:“对不起,对不起。”一边手忙脚乱地拾起刚才抱着的黑貂裘,想要给苏秦披上。

苏秦握住孟嬴的手,想要阻止她的动作:“你啊,你当真就不顾及你的身份、你的名节了吗?”

孟嬴不顾一切地死死抓住苏秦的手,哭道:“身份和名节能改变我做寡妇的命运吗?能让我母子团聚吗?能让你留下来吗?如果都不能,我要它何用!”

苏秦一怔,从她的话中听到了关键所在,连忙焦急地抓住孟嬴的手,问道:“怎么了,你们母子不在一起?”

孟嬴哭诉道:“我们离开韩国的时候,遇到赵人伏击,子职被赵国夺去了。”

苏秦大惊:“秦王为何不派人去救?”

站在一边的芈月听到这里,上前一步道:“苏子有所不知,那赵侯雍夺去公子职,打的就是挟持燕国公子、谋取燕国王位的算盘,想来就算秦国大军攻入赵国,也未必能够夺回公子职。大王已经派司马错前去与赵侯雍商议赎回公子职的事情了。”

苏秦看着孟嬴,眼中充满怜惜。他本以为她回到秦国,便可一切安好,苦尽甘来,却不曾想到,他虽然替她把信带到了,她的父亲也来救她了,可是最终的结果,却是另一重悲剧。他细看孟嬴,此刻她虽然一身华贵,然而脸色苍白憔悴,身体也似无法支撑,不由得心中又是愤怒又是难过:“孟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