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芈月传5(第五部)(45)

草庐内,芈月呆若木鸡,眼睛茫然地望着空中。

笛声依旧幽幽地飘着,浸润了她身边的每一寸空气,像月光、像远处的水声一样无处不在,像在与天地共鸣,向她诉说不便出口的劝慰。芈月头微微转动,凝神倾听着笛声,慢慢合上眼睛,陷入安静。

她阖目坐在那儿,看似一动不动,可是内心,却从来不曾平静过。嬴稷在叫她,她知道。黄歇在为她着急,她亦知道。

可是,她不想回应,因为她实在已经没有力气回应了。她的灵魂似脱离了身体,飘荡在半空。她的思绪已经脱离躯壳,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中,无法指挥自己的躯壳作出回应。

往事历历,在眼前闪过,所有的事,都与秦王驷相关。

她回想起那年在楚国山道,她与秦王驷初次相见,自己拿着小弩弓向满脸络腮胡子的他发射,却被他手一挥,弩弓飞起落入他的手中。那时候,自己是多么地骄傲,多么地不知天高地厚啊!那一个隐藏了身份的君王,看到这样的自己时,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自己嫌弃他满面大胡子,管他叫长者,像他这样被美女追逐惯了而自负的人,一定是很生气,很在乎吧,所以下一次见面,就看到他刮了胡子。细想起来,他此后只留着更文雅的三绺长须,果然再也没有留过那样的大胡子了。

她回想起承明殿初次承欢,自己跳着山鬼之舞,与他共度良宵。那一夜,她从一个少女,变成了一个妇人。他对她说从今以后,他就是自己头上的一片天,自己从此以后就是安全的、自由的,不必再怕有飞来横祸,也不必怕言行上会出什么过错,只管无忧无虑、言行无忌……

她回想起在常宁殿里,他说,他带她去骑马、去行猎,一起试剑,共阅书简,让她去结交张仪,就是为了不让她成为那些浅薄妇人,为了让她按自己的心愿活得多姿多彩,不必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他说了,他也做到了,至少,大部分的时候,他是做到了的。

他与她之间,有了一种新的开始。她的天性在他的放纵之下得到舒展,她的天分在他的挖掘之下展现出令她自己都不能想象的才华。他放飞了她的心,让她真的以为自己是鲲鹏,让她以为凭自己的努力,可以得到一切。可是,他又无情地碾碎了这一切。

那时候她是绝望的、怨恨的,怨恨的不仅仅是感情,更是她与生俱来的自负。她的骄傲,她对人的信赖,都在他这种帝王心术中,碾得粉碎。

她想过逃离,把这一切当作不曾发生过,可是他带着黑甲铁骑将已经逃离咸阳的自己拦下,他说:“你有听说过棋局还未结束,对弈者还在继续下,棋子自己可以选择退出的吗?”

可是,她还来不及怨恨,来不及抗拒,甚至来不及报复,那个霸道到要把她的天空、她的心灵全部占据的人,就这么忽然间倒了下去。他去得这么快,快到让她还没来得及细细回想,自己与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快到让自己的恨意还未发酵,快到让自己捂着血淋淋的伤口还来不及回醒,他就这么倒下了。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霸道、他的执念,她曾经有两次机会可以逃离。她已经为自己安排好了退路。她可以早早地去巴蜀,布置下一片新天地;她也可以去洛邑,退身于安全之所。可是因为他的私欲,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陷于重重危境之中,失去了所有的自我保护,失去了所有的反应手段,而落在了芈姝的手掌中,落在了芈茵的利爪下。

她想着自己从变故之后,眼睛就只落在了嬴稷身上,忘记了魏冉,忘记了芈戎,她只想着要当“重耳”,要回到秦国去。她只记得她是嬴稷的母亲,是秦王的亡妾,只记得秦王灌输给她的王图霸业……不,她不是忘记了自己的亲人,而只是把“自己”给忘记了。因为她若是想到自己,想到自己的天性和情感,想到自己的爱和恨,就会痛苦得无法再活下去。

她有多逃避,她就有多恨。恨那个摧毁了她骄傲和信赖的人,恨那个断绝了她归路的人,恨那个自家撒手人寰了事,却教自己和儿子为他的随心所欲而承担苦难的人。

她回想起芈姝在她的面前烧毁掉的诏书,想起咸阳殿上的孤注一掷,想起出宫之际的生死两难;想到女萝惨死在西市,想到嬴稷年幼杀人而入黑狱,想到如今自己有家归不得,有国不能投,无尽的逃亡生涯……

忽然间,她想起当时在商鞅墓前,他说的那句话:“……有些人活着你恨不得他死,可他死了又希望他还继续活着……”

黄歇说过的话,似又在耳边回响:

“帝王的恩宠像草上的露珠一样,看上去慷慨无比,到处挥洒,可是消失起来却更快……”

“让人最绝望的不是让你得不到,而是让你得到又失去……”

芈月痛苦地缩在角落里,似乎在努力让自己缩得更小。

外面的笛声不知何时停住了,黄歇在低声吟哦,似近在身边,字字入耳:“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芈月的眼泪渐渐流下。这首辞,是屈子当年写的吧。那一年,她和黄歇在屈子府中庭院的大橘子树下,看着屈子负手吟诗:“秉德无私,参天地兮……”

屈子的声音与外面黄歇的声音渐渐重合:“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芈月的眼泪渐渐流下,忽然间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手脚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

那飘荡在躯壳外的灵魂,终于归窍,那曾经被禁锢于樊篱的自己,终于回来。此刻,她是芈月,她不只是秦王遗妾,也不只是秦质子嬴稷的母亲。

她是她自己,听从自己的心而行,为自己而活。

芈月扶着支撑草庐的木柱,慢慢站了起来。她的手脚有些酸麻,但是,这不要紧,因为她已经重新站起来了。

她慢慢地走出草庐,黄歇惊喜地迎上去。

芈月看着黄歇,忽然泪下:“我想去看看夫子。”

黄歇连忙点头:“好、好,我陪你去看夫子。”

芈月道:“我想能够再一次在汨罗江上泛舟。”

黄歇道:“我陪你。”

芈月静静地偎入黄歇的怀中:“你答应,这一生你不会再离开我。”

黄歇轻抚着她的背部:“我答应你,这一生我不会再离开你。”

芈月长吁了一口气,整个人身体一软,就要倒下。黄歇连忙扶住了她,两人一齐坐在了地上,忽然间,一起笑了起来。

夜深了。

这一夜,人人都不能平静。

芈茵被义渠兵马这一阻滞,直到天亮,方才绕道过了那条小河,四处搜寻,却是不见芈月等人下落,气得她暴跳如雷,当下以郭隗令符,传令各城池严加防守,务必不能让芈月逃出燕国。

她思忖了半晌,猜到芈月可能借道齐国,返回楚国,但为防万一,她一边派重兵去燕赵边境守着,自己则一路疾行,人马换乘,日夜兼程赶往燕齐边境。

而当郭隗离开之后,孟嬴在边城也收到了蓟城变乱的信息,她将手中的竹简重重掷地,气得脸色通红:“来人,速宣郭隗进宫,我倒要问问他,意欲何为!”

侍女忙依令而出,此时苏秦正迈进门来,见状忙问道:“易后,出了什么事情?”

孟嬴指着竹简,愤怒道:“你自己看。”

苏秦拾起竹简,迅速地看了一下,顿时怔住:“芈夫人出事了?”

孟嬴手指都在发抖:“这分明是蓄意谋算,等我们一离开京城,就出这样的事情。郭隗这老匹夫,这件事必是与他有关。”

苏秦轻叹:“不错。”

孟嬴一拍几案:“他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偏要在季芈推荐你入朝以后动手,分明是冲着你我来的。”

苏秦问孟嬴:“易后打算怎么做?”

孟嬴勃然大怒:“难道不是立刻质问郭隗,然后回京去调查此事,接回季芈吗?”

苏秦劝道:“易后息怒。芈夫人被诬陷这是无疑的了,只是郭隗既然动手,他在京城预先布置好的人一定会湮灭证据,等我们回去再查,只怕是来不及了,顶多只是寻几个小喽啰顶罪罢了。郭隗在燕国根深叶茂,又扶助大王登基,只怕纵然我们回到京城,也只能是对郭隗小惩大戒,更无法让芈夫人翻案。”

孟嬴不服,问苏秦道:“为何不能为季芈翻案?”

苏秦叹道:“西市游侠暴动劫狱,是何等重大的事情,便是秦质子当真受人诬陷,也敌不过芈夫人煽动叛乱之罪更严重。到时候就算易后出面,只怕也无法顶住朝臣们的压力,更会让郭隗将罪责推卸。”

孟嬴急了:“这,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

苏秦拿起竹简,劝道:“所以,不能顺着别人的思路走。”他细看竹简,边看边叹道:“我倒是佩服季芈,把事情闹到如此极端,反而留下生机。若当时易后在京,或者她有办法让郭隗放人,那又怎么样?她若不能借此翻身,谋得高位,便纵避过这一次两次,也难避人家无时不在的陷阱。做人宁与虎狼为敌,休向鹰犬低头。事情闹得越严重,就会让她的对手越被动。别人只能选择要不与她为死敌,要不就奉她为座上宾,不能轻贱,不敢小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