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芈月传5(第五部)(59)

她不敢再有所依赖,她又希望能够有所依赖。

她看着黄歇,眼神是殷切的,也是恐惧的。

她的心事,她的犹豫和矛盾,黄歇都能够看得明白。唯其看得太明白,他竟无言以对。在芈月的再三催促下,他才苦涩地道:“你……你叫我说什么好?”

芈月的情绪忽然变得无法自控,爆发似的说:“你同我说,说那些王位之争只是触蛮之争,说秦国这摊浑水我既然走出来了就不要再踏进去;说我们已经约定了回楚国,不要为任何事而打乱我们的终身之约;说你舍不得我,说我们经历过那么多苦难为什么还要分开……”说到这里,眼泪已经失控落下。

黄歇将芈月的头揽入怀中,轻抚着她的头发,让她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心中苦涩难言。他想说的,甚至是不敢说的话,都已经让芈月说完了。此时此刻,夫复何言?

良久,他才艰涩地道:“皎皎,你心里明白的,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前所未有的机会。上天曾经夺去了你的机会,如今又把它还给你了。那个王位属于子稷,属于你,如果你就此把它舍弃了,总有一天你会怨我,你会后悔的。去了秦国,虽是千难万险,可子稷有机会成为一国之主,你有可能至尊无上。而去楚国,再安全,你也会不甘心的。在楚国,你我依旧要为人臣,居人之下,命运依旧掌握在别人手中。而去秦国,却可能为人君,决定别人的命运。”

这话,是芈月犹豫反复,心中所想的,但她说不出口。如今,黄歇已经代她说了出来。

她伏在黄歇的怀中,情绪慢慢平复,心头却是苦涩酸楚。为什么造化弄人,一至于斯?这个消息若是早来一年,甚至是半年,哪怕早来一个月,在她未见到黄歇的时候,在她未曾与黄歇有过山中之契、归楚之约的时候,她一定会欣喜若狂。这是她盼了很久,甚至以为终她一生都只能是盼望的消息。她甚至连想都不敢想,它会来得这么快。

天欲令其灭亡,必先令其疯狂。秦王荡会做出那种荒唐的事,简直是上天要证明,他不配为王。而在他身死之后,她本以为“国人拥戴、诸侯相助”这个机会还很遥远,但秦王荡那个愚蠢的母亲和妻子在秦国之内大肆争权,弄得国家大乱,反而把秦国的王位送到了她的面前,似乎上天也向她证明这一切都是她和她的儿子该得的。

可它在该来的时候不来,如今才到来,却更令她恨这天意弄人。

芈月哽咽道:“子歇,我现在一点也不想听到这个消息。因为听到了,我就会心动,我就会抛不下……”

黄歇轻抚着芈月的头发,亦是同样酸楚和苦涩,只长叹道:“皎皎,皎皎……”

芈月饮泣:“苍天为什么这么捉弄人?每每当我追求时让我得不到,当我抛舍时拉住我,当我看到幸福时远离我……”

黄歇长叹一声:“皎皎,你随他们去吧。”

芈月紧紧抱住黄歇,用力之大,几乎连自己的手都开始酸疼起来:“我不去,不去……”她知道自己此时是任性的、不讲理的,可是此刻世间只有这一个人,可以让她肆无忌惮地任性不讲理;只有这一个怀抱,可以容得她放松警惕软弱一回。

黄歇轻轻抱着她,安抚着她道:“好,不去,不去……”

芈月低声问:“那么,你说我应该回去吗?”

黄歇轻叹:“我不知道。这是你久盼的机会,可也是最危险的选择。皎皎,你数番濒临危境,在去秦国的路上、在西市监狱、在燕国边城,我每次都会害怕,自己若差上一步,就要抱憾终生。我很害怕,皎皎,我怕失去你。对秦国来说,你是有资格继位的公子之母;可对我来说,你是我在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爱。我可以为你出生入死,也可以远走天涯,默默地想着你,可我不敢面对失去你的世界,你能明白吗?”

芈月伏在黄歇膝上:“我明白的,子歇,你也是我在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爱。只要想着你,只要想着这世界的一头还有一个你在想着我,爱着我,再苦再难,我都舍不得死。可是……”

黄歇轻抚着芈月,他明白她的心情:“我明白,可你是子稷的母亲,这是子稷的王国,你无权替他放弃。”

芈月伏在黄歇的身上,忽然不动了。

黄歇轻推她:“皎皎……”

芈月一动不动,半晌,忽然发出如梦魇般的声音,似哭非哭:“不,子歇,不是的!”

黄歇不解:“怎么?”

芈月慢慢离开黄歇的膝头,坐起来轻轻地抚平了衣角。她看着黄歇的眼神矛盾而复杂,摇了摇头:“不,子歇,我可以对世上所有的人说,我回秦国是为了子稷。可我只对你一个人说,我回去,是为了自己。”

黄歇看着芈月,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听明白她刚才的话。眼前的人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

芈月看着闪烁的油灯火苗,神情一时间有些恍惚:“我小时候,受了很多的苦,后来我才知道,在我出生之前有一个预言,说我有天命……我曾经很恨这个所谓的天命,它让我受了这么多的罪,却没给我带来一点好处。可是说得多了,反而让我越是在逆境之中,越是想要硬起骨头挺起身子撑下去。我为这个传言受过的苦越多,这个传言就越像是变成我自己的一部分……”

黄歇心头恐慌,他想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他害怕她将要说出来的话——那个她会让他感到陌生。不只是恐慌,也有心痛。他以为他是世间最了解芈月的人,可此刻,他才知道,她的心中还有一些痛楚竟是自己未曾探知的。“皎皎,你别说了……”

芈月摇头:“不,我要说。子歇,跟你在一起,是我从小到大的梦想。和你在一起的时光,是支撑着我扛过苦难的甘甜。可我的心中,还从小燃烧着一种火焰,是你不明白,甚至是我自己也不愿去直面的火焰……”

芈月伸出手去,轻轻地触碰着油灯上的火焰。

黄歇忙伸手拉住她:“小心烫。”

芈月摇头,看着黄歇:“不,我心中的火焰,远比这个烫得多,烫得多。子歇,想当年我离开楚国,在边境看到父王留下的国家被糟蹋成那样,我愤怒至极,但无能为力。当年,我只是为了让自己能够活下去而逃开。可是我逃开了吗?我只是逃离了一个宫廷又进了另一个宫廷,然后再度为了活下去而逃开。我从一个伟大君王的女儿变成另一个伟大君王的妾,从一场生死危机辗转到另一场生死危机,但我一直活了下来……”

她倚在黄歇的怀中,慢慢地述说着。

如果说过去的一切是她由着命运的播弄身不由己,但这一夜的选择,却是她自己做的决定。此刻,她敞开心门,让自己所有的恐惧、任性、犹豫、彷徨都喷涌而出,将自己的希望、索求、痛苦、挣扎都在他面前一一剖开来。此刻,她是一个小女人,眼前的男人,是她此生之爱恋,也是她此生唯一可以全心全意相信的人。

这一夜,她将所有曾经被压抑的软弱情感都说了出来……或许是因为她知道,自此以后,她的后半生,再没有这么奢侈的可以放纵自己的机会了。

过了许久许久,芈月没有再说话,黄歇也没有说话,室内一片寂静。

门吱的一声被推开,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贞嫂端着食案站在门外:“夫人,天色晚了,要不要吃点东西?”

芈月没有动。

黄歇站起来走出去,接过贞嫂的食案道:“有劳了。”

黄歇关上门,把食案摆到了芈月面前问:“你吃吗?”

芈月摇头:“不。”

黄歇忽然抱住了芈月,抱得是如此之紧,如此之用力。他像是在说服她,又像是在说服自己:“不,皎皎,那不是你的命运,没有什么注定的天命,人的命运只由自己决定。”

芈月坐着不动,沉默片刻,忽然说:“你看到贞嫂了吗?”

黄歇一怔:“怎么?”

芈月喃喃地道:“她没有天命,也无人害她。可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是个活死人。她家里每一间房子中都曾经住着她的亲人,却在一场又一场的战争中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活得像一粒尘埃,风一吹,就没了。”

窗似乎关得不够严实,一阵无名风起,吹动室内的尘埃。

黄歇走过去,开了窗子,又重新关上。

风,停了。

芈月轻轻地说:“我既然活了下来,就要痛痛快快地爱我所爱,恨我所恨,逞我所欲,尽我所才。子歇,我知道回秦国很危险,内忧外患杀机重重,但唯其如此,我更应该回去。濒临危亡的秦国需要我,我知道没有人能够比我做得更好,更能够理解秦国历代先王的抱负和野心,更能够改变秦国的未来。”她朝着站在窗边的黄歇伸出手去,“子歇,我们一起回秦国去。当初我柔弱无力,只能逃离,可我现在有能力去挽救秦国,甚至将来我们还能够一起去改变楚国。”

黄歇看着芈月,他没有动,只是站在那儿,远远地看着她伸出的那只洁白手掌。半晌,他有些犹豫、有些迟缓地慢慢走近,拉着芈月的手,坐下来,话语中尽是苦涩:“你既然已经决定,我夫复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