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芈月传5(第五部)(61)

夜渐深了,一室俱静。

凌晨,一缕阳光照入庭院,带来一天新的气象。

秦质子府被燕军迅速包围,与留在此间的赵国兵队互相对峙。

贞嫂探头出门,看到这一切,吓得连忙跑进内室去告诉芈月。这个单纯的小妇人被吓坏了,她结结巴巴地道:“夫、夫人,外面来了许多官兵,打、打、打起来了……”

芈月正坐在梳妆台前,只披着外衣,让薜荔为她梳头,闻言一惊:“谁和谁打起来了?”

贞嫂吓得摇头:“不、不知道……”

芈月站起来,披着外衣就要往外而去:“我去看看。”

黄歇却已经从外面走进来,说道:“没什么,昨日平原君离开的时候,留下一些兵马在外面。今日凌晨,易后派人来接你,两边的兵马如今在对峙着。”

芈月听到这句话才坐了下来,停了一下,才道:“继续梳妆,贞嫂,将我入宫的袍服找出来。”

薜荔已经将她的头发绾起一半,闻言又放下来,打算迅速重新梳成大礼服用的高髻。

贞嫂问:“夫人,您要入宫?”

芈月点头道:“想来是宫中得到消息,故而前来截人。这是燕都,若论兵马,必是燕国胜。赵国兵马是因为受了平原君吩咐不敢退让,若等到平原君到来,必会衡量形势而退让。薜荔,你去替子稷穿好冠服,随我入宫。我们要跟燕王和易后好好商谈了。”

贞嫂连忙应“是”,取了入宫的袍服出来,芈月梳妆之后,携嬴稷走出房间,走出府门,在两名武士护卫下,上了马车,进了燕王宫。

甘棠宫中,芈月携嬴稷坐在一边,孟嬴携燕王职坐在对面,赵国平原君赵胜也在座,中间摊着地图,不停谈判。

三方或争执,或笑谈,最终,击掌为誓,把酒言欢。

而此时,质子府外,宋玉终于到来了。

两人见面,宋玉第一句话便是:“师兄,夫子出事了。”

黄歇大惊:“夫子出了什么事?”

宋玉细述前情道:“郑袖夫人欲谋立公子兰为储,对太子横逼迫甚急,三番五次诬告太子,甚至要将太子送到齐国为质。大王又听信谗言,数番穷兵黩武,令得民不聊生。夫子数番上书,却触怒大王,反被流放汉北。可是……”

黄歇关切地问:“如何?”

宋玉道:“夫子在走到汉北的时候,忽然失踪。”

黄歇大惊:“什么?”

宋玉又道:“我们几个弟子在汉北流域附近找遍了,也不见夫子下落。太子如今也被郑袖逼迫甚急。师兄,太子让我来找你,希望你尽快随我回楚,一来寻找夫子,二来帮助太子。”

见他焦急,黄歇心中一动,忽然问:“你是何时入燕的?路上可有什么阻挡?”

宋玉不解其意,坦言道:“我入燕境递交符信时,曾被问过缘由,我如实告知,但不知为何,一直被滞留边城,直至数日前,才让我通过入燕。”

黄歇略一思索,已知其意,心中暗叹,口中却道:“宋玉师弟,你且先歇下来,待师妹自燕宫回来,再作商议。”

两人等到天黑之后,芈月母子方从宫中回来。知道此事,芈月心头一震,看了看宋玉,便问:“师兄如何今日方到?”

宋玉便说了自己自递交信函之后一直未能进入燕都,直至今日方得允许之事。芈月与黄歇对望了一眼,没有说话。

宋玉犹在催促:“师兄,你何时随我动身?”

黄歇看了芈月一眼,犹豫道:“这……”

芈月看了宋玉一眼,又看向黄歇,目光殷切:“子歇……”

黄歇只有一人,若要随宋玉回国,便不能与芈月入秦。黄歇垂下眼帘,两人都看不清楚他的意向。

宋玉待要说话,忽然心觉有异,欲言又止。

一时寂静无声。

好一会儿,宋玉有些坐立不安,道:“我、我先出去,你们慢慢商议吧。”

“不必了,”黄歇忽然说,“我随你回去。”

芈月看着黄歇,震惊地叫:“子歇……”

宋玉见状,连忙站起来道:“我先出去了,师兄、师妹,你们慢慢商议,慢慢商议。”说罢,逃也似的出去了。

室中只剩下两人,忽然间就沉默了。

黄歇端坐不动。芈月看着黄歇。那种突如其来如潮水般的惊怒,又似潮水退去,只剩下三个字:“为什么?”

黄歇扭过头去,勉强道:“没什么。”他似有些慌乱地解释:“庸芮大夫和公子胜都是当世才智之士,有他们在,我的作用也没有多少。况且,此番你有燕赵两国重兵保护,想来不会有事的,倒是夫子失踪之事,事关重大,不可拖延。我、我先回楚国……”他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直直地看着芈月,“皎皎,任何时候,你若有需要,只要一封书信,无论天涯海角,我都会赶到你身边的。”

“可你就是不愿意与我一起入秦,为什么?”芈月看着黄歇,质问。

黄歇沉默不语。

他会为了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作出任何牺牲都无怨无悔。可是,如果说楚国是芈月的畏途,那么秦国又何尝不是他的畏途?

在秦国,他与芈月快要结为鸳侣之时,却遭受劫难,险些生死两途。等到他终于死里逃生,历尽艰险再度找到她的时候,却遭遇了秦王的胁迫,眼睁睁看着芈月在他的面前,选择了他人。

他的心底深处埋藏着对秦王驷的怨恨,是秦王驷,给了他生命中第一次全面碎裂的重击。他的爱情、尊严、自负、才气,被他全面碾压。他输给他的不仅仅是他的权力,还有他的手段和心计,甚至是他的肆无忌惮和阴暗狠辣。

他可以不在乎芈月的过去,可以把嬴稷当成自己的儿子去疼爱。可是要他如何能在秦王驷的国家,和秦王驷遗妾身份的芈月出双入对,对秦王驷的继承人视若亲生?

至少,这时候的他,办不到。

“世事如棋,胜负难料!”良久,黄歇才答,“皎皎,此去秦国,我的作用并不大。我跟着你去秦国,又算是什么人?”他不是苏秦,只能在燕国起步。他还有楚国,还有无限可发挥的征途。然而就算是苏秦,也不能忍受这种压力,宁可冒着偌大风险去齐王地这种疯子身边卧底离间,在建立不世功业以后再回到孟嬴身边,也不愿意再这样不尴不尬地继续待着。归楚,他是举足轻重的国士,若她愿同归,他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妻子;而入秦,情势险恶无比,就算芈月母子侥幸能够成功,他也只能永远立于她之下,被人当作她的一个情人。

“在楚国,我会帮你照顾子戎和小舅舅。若你在秦国成功了,我会把他们送到你身边。若是你……一时不顺,也希望你记得,你在楚国,永远有个退身之所,有一个我在等着你。”又沉默了片刻,黄歇才缓缓地道。

他的根基、他的人脉、他的抱负都在楚国。他选归楚,在此时看来,远比人秦要明智得多。芈月明白这一切。她选择了自己的志向,而黄歇也选择了他的志向。但面对如此残酷的分离,她却不能不心碎,不能不痛苦。她苦笑道:“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亦是无可奈何。”她转过身去,肩膀微微颤动,“我以前看庄子文章,总是不明白那句话:‘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黄歇的心,如被一支利箭刺穿。他嘴唇颤动,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最终只得叹息一声:“皎皎,是我负你。”

芈月轻咬下唇,强忍泪水,哽咽道:“不,子歇,是我先负了你。我们说好一起归楚,一起去见夫子,让他为我们……证婚的。是我毁约,是我负你。你回去是对的,夫子有难,我也悬心。你去救夫子,也是代我这个弟子向夫子尽一份心。子歇,拜托了。”说着,她跪伏于地,向黄歇行礼。

黄歇连忙将她扶起来,心情复杂地叫了两声:“皎皎,皎皎……”一时竟不知道再说什么了。

芈月看着黄歇,似哭似笑道:“子歇,我舍不得你去。你我如今各奔险途,不知成败如何,都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我只怕这一去,你我可能生死两别。”

黄歇摇头,坚定地道:“不,不会的,你我都能够活着,你我一定会重逢的。”

芈月转身,拿着小刀削下一缕头发,用红绳系好,递给黄歇:“子歇,若我死了,你把我这缕青丝,葬在我爹娘的陵园中吧。这样我就算死了,千里之外,魂魄也能回归故里,也不算孤魂野鬼了。”

黄歇手握青丝,心头忽然升起一个强烈的念头,想要抛下一切,就这么不管不顾随她而去,也不愿意见她此刻如此伤心。可是话到嘴边,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咽了下去,只缓缓摇头道:“不,你不会的。”他将青丝收入怀中,强笑道:“这缕青丝我会留着,留到再见你的时候,亲手交还给你,好不好?”

月上中天,秦质子府后院中央,已经铺上锦垫,摆上酒菜,芈月、黄歇与宋玉对饮。

酒过三巡,芈月停杯投箸,叹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重逢。”

宋玉也叹道:“是啊,你我师兄妹一别十几年,今日匆匆一会,又将别离,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