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芈月传6(第六部)(19)

樗里疾此时已经被她弄得毫无脾气了,他微微转头,冷笑一声,脸上是无奈又不屑于争辩的神情。

芈月道:“当然,你这么想没错。周天子分封了三千诸侯,许多人生来就拥有一切,想要做的就是保有一切。这些人衣食无忧,用的都是脑子,他们比天下人都要聪明得多。可是最终,这些聪明人都随着他们的国家一起灭亡了。”

樗里疾表情有些震动,想要说什么,但看着芈月意气风发的脸,还是叹了一口气,这时候他已经是从不屑一争,到争也无用的心态了。

芈月道:“我不是聪明人,先惠文王跟我说,他也不是聪明人。先孝公、商君更不是聪明人。斗转星移,世事变化,都不是聪明人推动的,因为聪明人不会浪费力气,不会让自己去做看上去劳而无功的事,不会去逆天行事。可是这个世界,每天都在变化,聪明人不屑浪费自己的力气,不屑脏了自己的手,等到乱局到来,被迫卷入的时候,才会发现自己缺少改天换日的勇气和积累。”

樗里疾听到这里,却激动起来:“可你这样做,是要乱我大秦,乱我军心,我岂能坐视不顾?”

芈月冷冷道:“我杀死诸公子,不跟旧族们妥协承认他们乘乱占据的封地,你自然怕内乱又起。我要改革军制,你怕军心不稳。你觉得四处已经着火,我还要火上浇油,所以你怕了,你要躲开。”

樗里疾勃然大怒:“谁怕了?这江山是我赢家江山,生死我都跟它绑在一起。老臣说一句诛心的话,这真要遇上乱局,太后能躲得掉,老臣和大王为着身上流的血统,却是躲不掉的。”

芈月断然道:“躲不掉,就接着,跟我一起站在朝堂上,去迎接这天底下的风风雨雨吧。内政,我交给你,征伐,你交给我!”

樗里疾有些触动,嘴唇颤抖:“太后……”

芈月却不继续说下去,反而转了个话题,道:“进入函谷关前,我曾经特意带着大王去看崤山……你还记得崤山吗?”

樗里疾听到“崤山”二字,早已是老泪纵横:“身为秦人,如何敢忘崤山之战,那是国耻啊。崤山上面的累累白骨,是我秦国历代为了东进中原而付出的代价啊。”

芈月轻叹:“是啊,秦人一代代埋骨于东进之路,为什么还要一代代人继续东进?因为不东进,秦人就永远被边缘化,被视为蛮夷。列国不是不知道变法的好处,可是却没有勇气去承担变法的痛楚,只有秦国挺过这种痛楚而真正强盛起来。六国是敌视秦国,因为他们不安,他们胆寒。我们能够为了这些过时之人而停下改变的脚步,自废武功再退回到落后的秦国吗?”

樗里疾激动地道:“可他们是我大秦王族、赢家子孙,那些跟随他们的是我们老秦旧族,他们才是我们秦国的根本。”

芈月断然道:“不!如果你这么想,秦国将会越来越弱小。樗里子,我告诉你,没有什么老秦人、新权贵,将来所有俯首在我王旗之下的都是秦人,就如同过去所有的人都奉周天子号令一样。”

樗里疾听到这里,不禁大惊失色,立时站了起来:“太后,你……”

芈月端坐,肃然道:“将来的秦法,会取代今天的周礼。将来不会再有六国,不会再有诸侯之间无穷无尽的战争。如同七百年前天下奉周?四海归一,将来,会是天下奉秦。樗里疾,你可敢与我共同携手创造这一天?”

樗里疾被她这一声断喝,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头顶,只欲跪地一口应下,人已站起,话到嘴边,最终还是强力克制住,缓缓道:“远有齐国,近有赵魏,在南有楚,在西有戎,在外有敌,在内有乱,太后如何敢夸这样的海口?”

赵王雍、魏王嗣、齐国辟疆、楚王槐都是当世英雄,立下过开疆拓土的功业,他们还不敢有此决心,太后能与他们相比?”

芈月道:“齐王已逝,魏王平庸,楚王易受摆布,当世唯有赵王,或可与我一争高下。魏国衰,韩国弱,齐国有燕国牵制,赵国东有齐,西有秦,扩张困难。但对于我来说,西戎南楚,迟早是我囊中物,得西戎南楚之后,赵国焉能与我争锋?”

樗里疾冷笑道:“天下英雄,并不如太后预想的这么容易摆布。”

芈月道:“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有时候,你们都是自己吓住了自己。”

樗里疾双手握拳;“好,老臣就与太后打个赌,不敢说什么天下奉秦,老臣什么时候能看到太后将秦国恢复到先惠文王的盛况,便当向太后称臣效忠。”

芈月道:“天下奉秦,是秦国必将成就的宏图。在我有生之年做不到,我也能够让世人看到并承认大秦终将实现这个目标。自我子、我孙及至三世四世,终能至此!”

樗里疾看着芈月,久久不语,他已经完全怔住了。他想到当年,在父亲座前,听到他说起如何推行商君之法的宏图;在兄长座前,听他说如何平定四方图谋深远的构想;甚至在侄子面前,听他说如何夺雍鼎以称霸诸侯的可笑计划。可是这三代君王,没有一个人敢说出“天下奉秦”这四个字来,不,自周天子东迁之后,数百年间,天底下无数明君英主,都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心头战栗,他觉得恐惧,他觉得眼前似有一座泰山压顶,让他无法呼吸,无法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樗里疾方觉得五脏六腑似归了原位,他本能她想避开这样的话题,这不是他能承受的,可是,这又如此吸引着他,让他忍不住跟随着她,去投入这样的狂想。不,他不敢再想下去,强抑心潮转开话题:“太后不必说此远景,老臣只愿秦国在此大乱之后,还能看到太后恢复先惠文王的基业。”

芈月淡淡一笑:“若说恢复先惠文王的基业,我与你十年为期,何如?”

樗里疾看着芈月,怔住了:“十年?”若是十年就能够恢复先惠文王的基业,那么十年之后呢,她真的能够继续扩张,真的能够向着“天下奉秦”的宏图奔去?想到这里,他摇了摇头,长揖到底:“若如此,老臣甘为太后鞠躬尽瘁,事太后如先孝公、惠文王。太后若不能实现,那就请太后退居内宫,不能再行干政。”

芈月道:“好。”

樗里疾伸出手来,与芈月击掌三声。

这场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七八日,到雪停住的时候,咸阳内外,已经是银装素裹的世界。

这一日,正是吉日,杀人的吉日。

咸阳西市,人头攒动,季君之乱中所有被判处死刑的公子皆被押到西市,当众行刑。

公子壮脸色惨白,扭头看着左右被绑的几名兄弟,恨声道:“皆因你们各怀私心,才教我们落到今日之下场!”

公子雍长叹一声:“你暗杀公子华,教兄弟们如何能够信你?事到如今,说这般话,又有何用?”

公子壮抬头看着天际,但见晴空万里,好个冰雪世界。

三通鼓响,大刀挥过,冰雪世界,便染就一片血红之色。

就在西市行刑之时,芈月披着崭新银缎面的白狐裘,走迸了秦国先祖的明堂之中。

她走过一间间龛位,走到了秦惠文王赢驷的灵前。

两名侍灵的内侍上前行礼,芈月却挥手令他们退下。

大殿内,只剩下芈月一人。

芈月走刭灵案前,伸出手去想抚摸灵位,但手指在最后一寸的时候停住了,她轻叹一声道:“大王,我来看你了……”

阳光斜照进灵殷,照着灵位。

芈月倒了三杯酒,举起第一杯洒下,低声道:“记得你第一次带我出去,是拜遏商君之墓。当时我不明白,你既然恨他,为什么又思念他,你既然思念他,为什么不为他平反,而要让他就这么埋在荒山里。可是现在,我有些明白你当时的想法了。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的,有些人,你怨恨他,又佩服他,再佩服也不能化解这种怨恨,再怨恨也无法不产生敬佩。商君之于你,就像你之于我一样。这个世界上,人一旦站到最高处,俯临天下的时侯,总有一些话想找人说说。可是偏在那个时候,会觉得再没有人能够听懂自己的话,除了那个曾羟令自己寝食不安、流亡天涯的人,那个曾经如此轻易地左右了自己的命运,让自己恐惧又不得不敬佩的人吧!”

芈月又举起第二杯酒洒下:“你是我生命中第一个男人,我曾经深爱过你,我爱过你,所以对你有过期望、痴情,有过心痛,可最后才明白,女人的情爱,恐怕是你最不放在心上的东西吧。这个宫里的每个女人,都以为你爱的是自己,至少是曾经爱过。事实上,你不爱魏氏,也不爱王后,也没有爱过我,也许在当年,你可能喜欢过庸夫人,至少你对她的信任到死也不变。但在我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不爱任何女人了,女人之于你,是江山权谋的一部分,是消烦解闷、生儿育女的工具而已。我爱过你,更恨过你,可是这一刻站在这里,我却明白了。帝王没有办法随心所欲地去爱。我爱着黄歇,可是我们中间隔了—个楚国,在我复仇之前,我不能跟他在一起,因为我明白,在他的心底,他还爱我,可不会为了爱我就帮着我对付楚国。翟骊他爱我,愿意为我做一切事,在这一点上,黄歇不如他,你更不如他。这一生中,能够这么毫无保留地爱我、信我之人,唯有他。我曾经以为,一生一世,得一知心人足矣。可是到了面临抉择的时侯,却犹豫反复,割舍不下。直到踏进这里的那一刻,我忽然相通了?既然割舍不下,又何必割舍?我记得对你的爱和怨恨,我记得对黄歇的不舍和不能言说,也同样可以记得翟骊的真诚和热情。大王,我敬你第二杯酒,你如镜子一般照见我,让我知道应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