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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步天下(五周年修订版)(190)

“皇上真是越来越胡闹了,这元妃之名从何说起?”按满人旧俗称谓,元妃的地位之尊可比汉制的皇后,更有第一位原配妻子、第一个女人之意。

宸妃归于皇太极时,皇太极早已后宫佳丽无数,这无论如何都称不上是第一了。

“元妃啊……”礼亲王代善失神的看向窗外,“他的元妃么?”隔了好一会儿,他蹒跚着站起身。

“礼亲王,您倒是表个态啊。”

代善凄然一笑:“随他吧,这个封号未必是替这一位讨的……我想这个世上如今也唯有我懂他的意思。罢了,他有心就好……至少还是记得的,不曾忘……的确,怎能忘呵……”

“礼……老天。”很小声的嘟哝,“礼亲王不会是老糊涂了吧?怎么说话也是颠三倒四的?”

崇德七年元旦大典,因宸妃丧而停止,举国罢停筵宴。

四月十八,以草木萌芽时节,祭关雎宫宸妃。用引幡一、佛花四十五、金银纸锞五千、纸钱二万,绘缎整纸一万、剪幡四包、彩围七、米橐七、牛一头、羊八只,治席二十桌、备酒十瓶。

皇太极率诸内大臣、军中亲王、贝勒以下、牛录章京以上诸人前往。

诸王、贝勒、贝子、公及朝鲜国世子之昆弟、固山额真谭泰、阿山、内大臣等各奠酒一巡。衍庆宫淑妃、永福宫庄妃、多罗睿郡王多罗福晋、多罗肃郡王多罗福晋、多罗饶余贝勒多罗福晋、和硕彦哲公主、颂国托公主,和硕额希图格格,上前行礼祭之。

崇德七年九月十八,关睢宫宸妃周年祭,皇太极率后妃,带祭品前往,皇太极恸哭奠酒祭之。

祭文曰:“崇德七年壬午九月初一戊辰,十八日乙酉,谕旨:敏惠恭和元妃,今以周年小祥,不胜哀思,特备祭品,施以敬意。纸钱二万,纸锞五万,各色整纸一万、牛一头、羊八只、席二桌、酒十瓶、搓条饽饽二槽盆、豆面剪子股二槽盆、米六斗、炒面一斗……”

崇德八年八月初九,夜。

关雎宫尘封了两年,自打宸妃薨逝之后,除了他,再无人能进入这里。

桌椅、床褥依旧宛如当年,轻轻推动梁下的悠车,听那孤寂的嘎吱嘎吱声,恍惚间似乎还能看见她哄小八时甜腻的笑颜,还能听见她温柔的唱着悠车歌:

“悠悠扎,悠悠扎,小阿哥,睡觉吧。

悠悠扎,悠悠扎,小阿哥,睡觉吧。

白桦树皮啊,做摇篮,巴布扎。

狼来了,虎来了,马虎子来了都不怕。

白山上生啊,黑水里长,巴布扎。

长大了要学那,巴图鲁阿玛,巴布扎。

悠悠扎,悠悠扎,小阿哥,睡觉吧。

悠悠扎,悠悠扎,小阿哥,睡觉吧。

白山上生啊,黑水里长,巴布扎。

长大了要学那,巴图鲁阿玛,巴布扎。

悠悠扎,悠悠扎,小阿哥,睡觉吧……”

如今……人去楼空。

剩下的,唯有无尽的相思。

陷入深长回忆中的皇太极,不知又回想起了什么往事,唇线上扬,勾出一抹幸福的笑意。

但转眼间,眼前的一团阴冷黑暗再次残酷的将他打回原型。

她不在了……早已不在了。

“悠然……”轻轻的唤着她的名字,缠绵悱恻,令人怦然心动。这么高傲的男人,无可救药的爱上了一个不属于这里的女子。

然后,一次次的心痛,一次次的受伤,又一次次的沉沦……

“你什么时候回来?”他的目光柔情似水,慢慢的转身,在冰冷的炕上躺下,伸手摸到床内侧的一只圆圆的紫玉坛,轻柔的摩挲着。

许久许久,漆黑的空屋子里寂静得只闻他一个人的呼吸声,他终于长长的叹了口气:“你嫌闷了么?是啊,你是最定不下性儿的,老让你待在屋子里,你必然会嫌闷的……我带你出去走走吧。”捧着紫玉坛,他翻身下床,脚步迟缓蹒跚的走向门外,“我在院子里种了许多月季呢……是我亲手栽的,你见了定会喜欢。”

院中的花不耐严寒,有好些花瓣已经凋零得不像样儿了,皇太极半蹲着看了好一会,有些心疼的自责:“我也不知道会这样呢,你别生气啊!”捧紧了坛儿,他吃力的爬了起来,饱受病痛折磨的身体有种说不出的疲倦。

“今儿个还有好些折子没看呢,陪我好么?”

清宁宫东暖阁内也是一片沉寂,皇后所在的北屋门上棉帘垂挂,他连看都没看一眼,小心翼翼的将紫玉坛搁在南炕的炕桌上,皇太极喜滋滋的看着它:“这样真好,感觉你还在似的……”

半个时辰之后,折子上的字迹渐渐模糊起来,他拧着眉头将折子凑近烛火,却仍是瞧不清楚。颤巍巍的用剪子将烛芯挑亮,却听噼啪一声,烛芯爆响。电光石火间,他只觉一阵儿恍惚,门外竟是朦胧飘渺的走进一个人来,巧笑言兮:“皇太极,宵夜吃不吃?我在炉子上炖了两个多时辰,薰得我眼睛好疼呢……”

他目瞪口呆,贪婪的盯着那张娇俏的容颜。

她微微脸红,扬手作势欲打,嗔道:“你到底吃不吃?不吃我拿去喂狗!”

“嗳,吃的,吃的……”他连连阻止,兴奋的放下手中的剪子,伸手欲去接那汤碗。

伸出去的手停顿在半空中,他茫然而又失望的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心阵阵抽搐。

“我累了……”他低喃,对着那紫玉坛低喃,“别再和我捉迷藏了,我累了……寻你不着了。你若是当真不想再回来,那就带我走吧……悠然,带我走吧,一个人活着,太寂寞了……悠然……悠然……悠然……”

声音逐渐低迷,大清开国之君黯淡的坐在东暖阁南炕上,面上带着揪心的伤痛,缓缓阖上了眼睑。

崇德八年八月初十,黄昏。

寸子鞋底踩在厚厚的落叶上,每走一步就会发出沙沙的声响。

她胆战心惊的左右观望,虽然不是很怕鬼神,但是……她此刻手里捧着的东西,实在是……

“拿来了么?”冷不防的,树后有个阴冷的声音响起。

她吓了一跳,战战兢兢的问:“可是睿……睿亲王么?”

树后冷哼一声,昏暗的光线下只能隐约瞧见他的一个轮廓。

“东西呢?”

“这……”她颤抖着将一个圆滚滚的东西递了过去,而后怯生生的问,“王爷是否当真会帮我家格格?是否当真会站在九阿哥这边?”

“哼。”他如获至宝的将那东西捧在了怀里,“苏墨尔,回去告诉你主子,这份人情我多尔衮记下了。”说罢,毫不犹豫的转身。

“睿……王爷,王爷……”她压低声音焦急的连唤数声,他却置若罔闻。

顺治元年四月,摄政王多尔衮率清军入关,迁都北京,完成了皇太极未尽的心愿。

屋子里浓烈的飘散着呛鼻的牛油味儿,他懒洋洋的躺在椅子里,痞赖松懈的笑容挂在他脸上,嘴里不停的大口嚼着生煎牛肉,时不时的灌着白酒,大快朵颐,不亦乐乎。

“王爷!”

门外管事奴才稍一露头,多尔衮立马翻脸,怒斥:“滚出去!”

“王爷!”隔着门板,管事奴才小心翼翼的回道,“门外洪大人求见!”

他眯起眼,嚼了两口牛肉,大声道:“宣他进来!”

没过片刻,远远的传来一个老成的声音:“奴才见过摄政王!”

“哈哈……洪承畴,你来的正好,本王请你吃牛扒……这可是好东西啊!”

不等他说完,洪承畴跨前的脚步猛地刹住,一副被薰到的痛苦表情,五官扭曲的挤在一块。

“南蛮子,不识此美味!非本王知音人也……”

洪承畴吓傻了眼,被他这么一搅和,竟连来这里的初衷也顾不得说了,忙找了个借口逃命似的逃出了摄政王府。

“哈哈……”他朗声大笑,眼角却缓缓的渗出了眼泪。笑声一点点的敛去,最后化作一缕心碎的悲哀。

“你欠我的,必然要还我……你休想逃得掉!死都别想……”

顺治五年十月十一,礼亲王代善病卒于北京,享年六十六岁,葬于西山门头村,帝赐祭葬,立碑纪功。

顺治六年四月十七,母后皇太后博尔济吉特哲哲崩,享年五十一岁。顺治七年二月梓宫运往盛京火化,与太宗文皇帝合葬于昭陵。

顺治七年十一月十三,皇父摄政王多尔衮以有疾不乐,率诸王、贝勒、贝子、公等,及八旗固山额真、官兵等猎于边外。十二月初七薨于喀喇城,时年三十九岁。

顺治八年二月,定已故皇父摄政王十四项罪责。帝下诏,将其撤出宗庙,开除宗室,追夺所有封典,籍没家产人口入官,其养子多尔博归宗……罪臣多尔衮开棺鞭尸,以儆效尤!

“启禀圣上!昨日启棺,在逆贼棺椁内发现太宗皇帝御用之物……”

“呈上来。”

一尊紫玉坛被恭恭敬敬的呈到御驾前,坛身约莫香瓜大小,幽幽的发着冷光,近前细看可见坛壁上刻着一圈“爱新觉罗皇太极”的满文字样,旁边还刻了四个工工整整的汉字。

年幼的皇帝眯起眼,仔细辨认。

“‘独步悠然’!这是何意?”略略沉吟,扬声道,“既是汗阿玛的御用之物,那便收于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