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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汉光武·秀丽江山(二十四史系列)(143) 四卷完结+番外

泛舟沘水,碧波荡漾,我叫了声:“停。”船夫停止摇橹,水浪啪啪的拍打在船舷上,我左右观望,侧耳倾听。

那个清越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又响了起来:“……野萧条以莽荡,迥千里而无家。风呆发以漂遥兮,谷水灌以扬波。飞云雾之杳杳,涉积雪之皑皑。雁邕邕以群翔兮,鹍鸡鸣以哜哜。游子悲其故乡,心怆悢以伤怀。抚长剑而慨息,泣涟落而沾衣。揽余涕以于邑兮,哀生民之多故。夫何阴曀之不阳兮,嗟久失其平度。谅时运之所为兮,永伊郁其谁愬?乱曰:夫子固穷游艺文兮,乐以忘忧惟圣贤兮?达人从事有仪则兮,行止屈申与时息兮?君子履信无不居兮,虽之蛮貊何忧惧兮……”

声音透着耳熟,我一阵儿恍惚,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四下里再也听不到那朗朗诵赋之声时,身后的阴就轻轻推了我一把:“为何要停船?”

我怔怔的不答,思绪仍沉浸在刚才那首赋词之中,没有完全拔离。

阴就笑道:“莫不是姐姐想在此钓鱼?”

我打了个哆嗦,突然想到了什么,抬头看向立在船首,负责警卫的尉迟峻:“子山,庄子陵现在何处?可是仍留在下博?”

尉迟峻愣忡片刻后答:“不清楚。若姑娘想知道,小人回去后便派人寻访庄公子。”

我面带狐疑的摇了摇头,刚才的吟赋之人出口不俗,竟让我一时间想起那位酷爱垂钓,不喜俗务的孤傲男子庄遵来。

招呼船夫继续摇橹划船,我沉吟片刻,扭头问阴就:“刚才有人吟赋,你可曾听到?”

“啊,姐姐是为了这个停船?自然是听到的,那是班叔皮作的《北征赋》,据闻此人文采出众,才不过二十四岁,却已是满腹经纶,颇有才学。”

我对那个班叔皮不感兴趣,是以任由阴就吹嘘得天花乱坠,始终未置一词。

尉迟峻则不然,见阴就赞不绝口,不由好奇的询问:“此人果有如此才学?可知现在何处?”

“此人姓班名彪,叔皮乃是其字,扶风安陵人氏。班彪本在长安求学,三辅大乱之时,离开了长安,前往天水郡投奔了隗嚣。《北征赋》正是他北上途中所作……若说其才学,以他这样的年纪,当世之中,大抵只有梁侯邓仲华可与其相较了……”

邓仲华……

我倏地弹跳而起,因为起身的动作太急太猛,船身一阵摇晃,站在船头的尉迟峻险些把持不稳而栽进水里。

“邓禹……”我哆嗦着双唇,心潮澎湃,“是他……竟是他……靠岸!马上给我把船划到岸边去。”

“姐……”

“姑娘……”

船夫不敢懈怠,拼命摇橹,眼见船头碧波破浪,水流哗哗的自船舷两旁滑过。岸边春草丛生,一絮絮的随风摇摆,一眼望去,竟像是置身茫茫无际的草海之中。

不等船身停靠稳妥,我已跃身跳到泥泞的岸上。草秆随风倾倒,发出沙沙的摩擦声,春回大地,百花齐放,岸边的景致端地漂亮。

然而我此刻却毫无心情赏景,目光只顾焦急的来回搜索:“仲华——是你吗?仲华——”双手拢在唇边,我歇斯底里的呐喊,“仲华——邓仲华——邓——禹——”

“唏——”蓦地,左侧传来一声尖锐的声响,随后一首音波极高,音律却分外柔和的曲子零零落落的响了起来。

眼眶没来由的一热,我拨开面前的杂草,踉踉跄跄的奔了过去:“邓禹——”

风吹乱了我的鬓发,眼前的男子身着青灰色曲裾深衣,外套的缯丝襌衣被风托起,肆意而张扬的飘舞空中。

眼睛不受控制的湿润,我握紧拳头,抿紧双唇,撇着嘴不知道是喜是悲。

昔日的稚嫩青涩已完全从他的脸上退去,那个曾经挂着比阳光还粲烂的笑容的大男孩,已经完完全全蜕变成了一位成熟英明的俊逸男子,然而在他的眼底,却始终蕴藏着那股令人心悸的脉脉深情。

我的呼吸慢慢急促起来,胸口起伏,心脏跳动得仿佛要炸裂开。几次张嘴,我却终是没能喊出一个字来。

他终于回过头来,目光与我相触,微微一震,而后放下含在唇边吹奏的草叶,略显苍白的唇瓣嚅动着——虽然风声将他的声音完全盖去,我却能很清楚的“听”懂了他的话。

“笨蛋邓仲华——”我大吼一声,泪水从眼角渗出的时候,我跳跃式的向他冲了过去,一拳砸向他的脸。

他动也不动,反而慢慢的闭上了眼。

我及时收手,拳头贴在他的额头上,呼呼喘气:“你在三辅不奉诏命?”

“是。”

“带兵打了败仗?”

“是。”

“你辞官了?”

“是。”

“为什么?”

他不答。

“你知不知道,陛下派公孙去三辅代你统领全军,他手里可是握有御赐宝剑的,你与他闹别扭,搞得不好,便是在玩火自焚,白白葬送自己的身家性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和陛下对着干?为什么不肯和公孙好好合作……”

他抬起右手,握住我的拳头,掌心将我的拳紧紧的包裹住。

我浑然一颤,下意识的便想撒手,却不想被他握牢了,丝毫没有挣扎甩脱的余地。

“因为……”他睁开眼,眸光熠熠,严肃且认真的锁住我,嘴角勾起一丝苦涩的自嘲,“在很久以前我便有了彻底的觉悟,这一生……只为了你。功名利禄也好,乱臣贼子也好,都只为你。”

耳边不断激荡着他的深情告白,他攥着我的手,紧得犹如针扎般疼。

风乱,发乱,心更乱。

我扯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喑哑干涩的说:“别犯傻了,你的仕途才刚刚起步……”

“是啊,可是枉我聪明一世,在你面前却只能当个傻瓜……”

“仲华……”

“我也……没办法,没办法……”他哽咽着声,苍白的脸上,自嘲的表情更深更浓,“不然你教教我吧,怎样才能够让我不再这么傻下去。”

我无语凝噎。

风越吹越狂,沘水哗哗流淌,犹如哭泣之声。

我没法教他,因为……在某个人面前,我也同样只是个傻瓜。

爱情这种东西,完全没有道理可讲。

他爱我,我却不爱他;我爱他,可他却爱着天下!

亲征

建武三年闰二月,建武汉朝大司马吴汉,率耿弇、盖延,在轵县西郊,大破青犊乱军,青犊残余势力尽数归降。

同月,辞去三公之大司徒一职的邓禹,千里跋涉,回到南阳郡新野故里。

三月十六,建武政权擢升司直伏湛为大司徒。

涿郡太守张丰,背叛建武汉室,自称“无上大将军”,与渔阳太守彭宠结盟。幽州牧朱浮再难以抵挡彭宠的攻势,上疏请求建武帝支援。

“他会御驾北上亲征吧。”

春去夏来,我如今最大的爱好,是在午后吃罢午饭,抱着侄儿阴躬坐在庭院的空地上晒太阳嬉戏。

阴躬刚满三周岁,五官长得和阴识十分酷似,特别是那双慑人心魄的桃花眼,百分百的遗传自他的父亲。

在家住得久了,渐渐的,我的身份不再是秘密,只是除了阴识的正妻柳姬外,对其他宗族分支的亲戚,甚至包括阴小妹的生母邓氏都仍是一致保持缄默。瞒着其他人还能说得过去,但是瞒着邓氏不说,阴就对此十分不解,在他看来,家中虽然向来是阴识兄代父职,赡养继母,抚育弟妹,但邓氏到底是“我”的生母,以汉家孝感天下的道德观念,即便我是出嫁的外妇,也不该待母亲冷淡如斯。

对此,我是有苦说不出。我和邓氏的感情并不热络,头几年刚刚穿越到古代,除了装疯卖傻,便是满脑子的寻求新鲜和刺激,什么东西在我眼里都是可以拿来玩的。都说少年不识愁滋味,那时候的我,大抵也真的是可用“没心没肺”来形容了。

我把自己当成一个不小心误入时空的游客,在这个家里作客游嬉了四五年,直到安宁被永恒的破坏……

我一直以为自己能够回去,等我玩够了,玩累了,便能回到那个我熟悉的地方,然而当安宁被破坏,当乱世降临,当生老病死统统残酷的摆在我面前时,我才恍然醒悟,原来,自己是那么的无知。

不经历风雨,便不会懂得珍惜。

时过境迁,转眼十年生死两茫茫,时间无情的从我指缝中流逝,仿佛流沙一般,无法被我掌控。我也不再是当年那个毛毛躁躁,不懂天高地厚的大学生,环境能磨炼人的意志力,能改变一个人的价值观和认知观。

当若干年后,我回到这里,重新过起当年淡泊沉静的生活,却发现原来当年的那种意气风发张扬的青春,已一去不返。

虽然……邓禹努力尝试着让我找回当年的惬意和放肆。

他教我玩六博,我仍是弄不懂棋子的下法,他笑着骂我愚笨,却没有再像当年那样推枰而逃。

一遍又一遍,从晨起到昏落,他不厌其烦的讲解给我听,直到我完全对六博没了兴趣。

他陪着我,每天一睁眼他必然坐在床前痴痴的看着我,晚上则非得熬到我哈欠连天才肯依依不舍的离去。每一天,每一天,周而复始,不断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