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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汉昭宣·询君意(二十四史系列)(46)

循着蹄印往前走了没几步,他的心倏地直往下沉,路边干涸的泥块被踢翻,一只汉白玉的明月耳珰静静的躺在泥里。

“平君……”手里攥紧耳珰,玉石坚硬的硌在他的掌心。

莲勺县的地势高低起伏,多丘陵湖泊,刘病已沿着那些杂乱的马蹄印迹一口气狂奔了四五里,直到天快黑的时候才追上一行车队。

车队走得并不快,三辆马车排成一条直线,车前车后除了骑马护卫的人,还有二三十名仆从。

刘病已捂着狂跳如雷的心脏,挥汗如雨。他一开始并不曾考虑太多,一心只想到要找到平君,可跟踪到了这里他才发觉自己错了。他虽有犹豫,可到底觉悟得太迟,那些人很快就发现他的行踪,马车继续往前赶路,可一个骑马的却带着十多人折了回来。

马上之人布衣蒙面,看起来像是盗匪游侠,病已一步步往后退,虽然腿肚子直打颤,却仍是壮着胆子问:“诸位可曾见过一位十三岁的姑娘?”

十来个人团团将他围住,只等领队的下令,马背上的人勒住马缰,哑着声说:“好生伺候着。”

“诺。”十几个不同的声音异口同声的说了一个字,这种训练有素的气势再度让病已心颤不已。

骑马的掉转头追马车去了,病已刚想挪步,就见边上有人过来拉他的胳膊,他一挥拳,击中那人的鼻梁,痛得对方惨叫一声。

“挺横的呀!”

“欠教训!”

刘病已虽然打架不弱,但双拳难敌二十几只手,很快便被他们摁倒在地上,他破口大骂,有人顺手从路边拔了一棵草,连草带泥的塞到了他的嘴里。

“接下来要怎么做?”

“杀了他暴尸荒野算了。”

谈论的明明是最恐怖的话题,可这些人却像只是饭后闲聊般轻松,边说还边大笑不止。

“这小子嘴臭,替他洗洗。”

“好主意!”

病已刚想挣扎,太阳穴上便被人重重击了一拳,正眼冒金星时他被人扛了起来,然后隐隐约约好像听人说了句:“小心点,别真打死了。”

“放心,我下手自有分寸。”

嘴里的草被拔了出来,耳边充斥着哄笑声,病已被人抓着束发的发髻,然后猛地摁倒头颅。他刚想睁开眼,突然轰的声耳蜗内冲入一阵轰鸣,他被人丢进了水里,一时间水没头顶,他呛咽了两口,那水又咸又涩,他气喘不上来,那个瞬间只觉得生不如死。

水声轰鸣,他在水中扑腾,岸上的影子重重叠叠在晃动,他听不清他们在喊什么,一片嘈杂声中脑海中异常清晰的印刻的身影只有那抹削瘦的粉色。

询君意 昭帝篇 第六章 心系君兮君不知 通灵

章节字数:3386 更新时间:09-09-12 13:22

甘泉山距离长安城以南三百里,山势连绵,群峰重峦。甘泉宫建于崇山峻岭之巅,隐于林木雾海之间,时值盛夏,山下烈日炎炎,山中却凉风习习。

许平君醒来时身上已换上蚕丝襌衣,外罩轻柔的袿衣,裙裾长可曳地,站在通风的廊圜之地,凉风托起袿衣,飘飘然犹如仙人飞天。屋内垂挂着无数道珠玉瑇瑁穿成的帘子,风一吹,整间殿阁一齐发出叮咚碎玉般的悦耳声响。有生以来平君从未见过有这等华美的景色,一时恍惚怀疑自己已堕入仙境之中。

风止,琴起。

她茫然的循着琴音走去。

重重帷幕之后,她看到了他。

庄重的玄色深衣衬得那张脸苍白得毫无血色,他的手指随意的拨弄着琴弦,乍一看在弹琴,可眉尖深锁却另有一番心思在纠结,使得琴音时断时续,如果不是偶尔风止,屋外的人根本无法听到这样细碎的琴音。

平君无力的扶住门框,“你……你是神仙吧?”

刘弗回过神,扭头,看到许平君的一霎那又把头转了回去,十分不耐的说:“出去!”

平君的身子软软的滑到地上。

刘弗见她没要走的意思,更加恼火起来,“不管是谁叫你来的,都给朕滚出去!任何人都不许再踏上通灵台一步!”

“我……我……”平君浑浑噩噩的根本听不清他在讲什么,她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到了这里,如果有可能,她比任何人都渴望回去。

砰的声,琴被掀翻在地,平君吓得缩到门后。

刘弗渐渐靠近,走到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终于停住,眼前的女子唯唯诺诺的表情与那些见他就躲的宫女并无太大分别。触及伤痛,他心中的厌恶之情更甚,刚想喝令她滚出去时,那女子居然仰起脸来,讨好似的冲他一笑,“能否请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回去?”

刘弗愣住,“是你?”

她困惑的眨眼。

“怎么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平君不解的看着他,“我走累了,口很渴,病已又不理我,我很伤心就蹲在路边哭……后来大概是热晕了吧。”

他终于能确定她是谁了,虽然她说的话很没条理。

“你是许平君?”

“你真是神仙?”太神奇了,连她的名字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传闻海外有蓬莱仙山,难道自己真的来到了仙境?

他好气又好笑的拉她起来,“不记得我了?”摸摸她的头顶,已经到自己肩膀的高度了,“三年未见,你长高了不少。”

平君退后一步,惊讶的盯着他,“你……金、金公子?”

三年前她叫他金大哥,三年后再见她称他为金公子。

刘弗涩然一笑,脸上的欢喜热切之情明显退却下去,“嗯,是我。”以他的聪颖,不可能猜不到许平君会突然出现在甘泉宫的原由,于是他顺口替金赏他们的所作所为圆了个谎,“这里是我家,你昏倒在路边正巧被我家下人们看到……”

不是没说过谎,平时戴着面具和不同的人说着不同的违心之论,这是他十年来每天重复的生活状态,可不知道为什么,与那双纯真无邪的眼眸对视,他忽然有种颓然的疲惫。

每天、每天都戴着面具……累己累人。

他抚着额哂然一笑。

许平君道:“你瘦了很多。”

“是么?”语气淡淡的。

“是啊。”以前看他只是清瘦挺拔的一位少年,现在再看,气质虽然成熟了许多,但精神状态似乎很不好,清瘦得近乎憔悴颓废,但这些许平君是不敢随意说出口的,她和他的关系还没熟悉到能无话不说。

但刘弗何等精明,许平君虽然没说,也能从她脸上看出八九分她的心思来,不由笑道:“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啊,一点都没变。”仍是那个心思单纯的女子,心里想什么便完完全全的摆在了脸上,毫无保留。

“你的家真大……”气氛有点尴尬,平君只好没话找话说。和记忆中那个温柔的少年相比最明显的区别就是现在的他更加寡言,变得沉闷了许多。

刘弗环顾四周,通灵台上的殿阁是他父皇驾崩前赶造出来的,经过这么些年年年增修,殿宇内的布置虽不说极尽奢侈,也已超越未央宫的任何一间殿阁。

他凝神望向房外,极目穷尽处是一片云渺霭深。

屋内再度寂静下来,平君窘迫的低头盯着自己的鞋面,这时刘弗忽然幽幽启口:“这是先父为了缅怀先母所建的高台。都说人死后灵魂不灭,母亲在这里故世,也许会流连故地。只是我年年到此,却从未见过母亲一面……”

平君听出他话语中的极度悲伤,心中一酸,忍不住劝道:“你父亲生前待你母亲用情如此之深,如今二老都已故去,也许他们此刻正在一处,犹如生前般欢乐。”

砰的一声,刘弗突然一掌拍在她身边的门框上,脸色阴沉得骇人。

平君吓得往后一退,背撞在门上,连气都不喘一声。

刘弗冷道:“他们不会在一处!”想到如今母亲尸骨只能葬在云陵,而自己的父皇却与李夫人同葬茂陵。他这辈子做这个皇帝果然已经窝囊到无可辩述,连替生母争取一个合理的名分都办不到。

低头发现平君吓得脸色都变了,一副快要哭出来的可怜表情,他不由软化下来,黯然道:“以前我曾给你讲过一个故事,你还记得么?”

以平君的记性,当初的一面之缘在她记忆中所遗留下只有那种“格格不入”的感触,再细一些的细节早已记得模模糊糊,但她看刘弗神情落寂,病容满面,不忍说出实情,只好点了点头。

刘弗说:“那女子生下一个儿子,从此以后她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她的夫君有无穷尽的财富,可那些都轮不到这个庶出的小儿子染指分毫,于是她用尽心机……”说到这里,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吐纳喘息声越来越急,最终化作一声哽咽。刘弗猛地转过身去,“最终,她的儿子继承了庞大的家业,而她……却死在了自己夫君的手里。”

脑海里浮现出七岁那年残存的记忆,母亲脱钗散发,歇斯底里的哭喊着他的名字,最终从这里被强行拖了出去。他很害怕,那时候他只知道哭泣,幼小无知的他只知道母亲犯了错惹得父亲不快,父亲将母亲关在甘泉宫掖庭狱中。他为母亲向父亲求情,可他最后得到的结果却是母亲死在了狱中,尸首被带到了山下的云阳县草草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