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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人有疾(43)

苏昀却忽然拉住我手腕,我回头看他,迎上他漆黑双眸,眼底有一闪而过沉痛。“有时候,欺瞒未必是背叛,背叛,也未必须要欺瞒。”

“所以陛下也愿意给别人一次机会,看他怎么证明自己清白。人非完人,皆有私心,为名为利,为官者亦然。”我轻轻挣脱他手,“人都是会变,苏御史,这个道理我一直都知道,但是让我真正明白人,是你。”

我努力地别过脸,不愿意再看他神情,怕自己心疼、心乱。

他若一直是焕卿,那该多好。不含任何杂念地对我好,对我好,只是因为我是相思,而不是因为我身份地位。

没有利用,没有欺瞒。

我朝堂上,可以有不纯臣子,我甚至能容忍他们以权谋私,只要他们尽忠职守,做好本分之事。

但我身边,却不能容忍那样存在。

焕卿,是你先让我失望,别用那样眼神看我,我告诉过自己,不会再心痛,不会再心乱了。

——有时候,欺瞒未必是背叛,背叛,也未必须要欺瞒。

他话中有话,可是暗指裴铮?

裴铮会背叛我吗?

我对他,总是不敢给予太多信任和感情,怕只怕,有朝一日,伤得比当初更深。

寡人富有天下,却仍得不到一颗纯粹心。

真相

有时候,这人生让人烦躁得但愿长睡不复醒。^^

夜间用膳之时,刘绫向裴铮问起迎灵位之事,又问何时回帝都。

裴铮微笑答道:“灵位早已着人护送回帝都,此间事情也已解决,预计明日便启程回帝都。”

刘绫点头笑道:“裴相乃之栋梁,朝中一日不可无裴相,理应尽早回去。”

我心说,裴铮便是回帝都,也是待嫁而已,早回晚回也没什么差别。但刘绫说这番话之时别有所指,分明是暗刺苏昀,好在他倒也不以为意。刘绫及笄之时便被苏昀拒婚,南怀王与师关系恶化是世人皆知事,她也不屑于多做修饰了。

刘绫又道:“既然我们同路,不如二位依旧随我走水路回去?”

这句话,又把苏昀排斥在外了。

我转头问苏昀道:“苏御史何时回帝都?”

苏昀放下茶杯,向我答道:“也就这一两日。”

刘绫低头饮茶,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这叫我如何接话是好……

好在曹仁广机灵,陪笑道:“既如此,不如几位大人同舟共济了,哈哈,哈哈……”

无人应答……

曹仁广笑容僵在嘴角。

片刻后,刘绫才淡淡道:“苏御史可愿同行?”

苏昀抱拳道:“如此则叨唠了。”

月上柳梢之时,正是鹏来镇夜市开市之时。我换了套长衫,做男子装扮从偏门出去,曹仁广又在巴结裴铮,刘绫作陪,我反正被忽视惯了,想来去哪里他们也不会在意。

“裴学士。”刚要出门,却被苏昀喊住了。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去,苏昀亦换了身白衣,走到我跟前道:“裴学士要出门?不如一起?”

我微仰着头打量了他半晌,方才轻轻点头道:“也可。”

鹏来镇到底不比帝都繁华,但此间夜市也别有一番趣味,我有些心不在焉地边走边看,忽然手臂一紧,被苏昀往旁边一拉,我踉跄了两步,看到有人从我身边跑过,堪堪擦过我手臂。

苏昀低头对我说道:“此处人来人往,走路须留着点神。”

我转头看了一眼扣在我手臂上修长五指,轻轻挣了一下,淡淡道:“多谢苏御史了。”

他眼底瞬间闪过一丝黯然,缓缓收回手,五指微动,慢慢收紧了,垂在身侧。

我双手笼进袖中,暗中握紧了,指甲微微陷进掌心,点点刺痛。

犹记得某年上元节,母亲忙着陪几位爹爹,我换做男儿打扮,偷了母亲令牌自宫门口大摇大摆溜了出去,在师府后门扔小石头,却不小心砸到了那看门恶狗,被恶狗追得爬上了树,哆哆嗦嗦抱着树干,眼泪哗哗地掉,扯着嗓子喊:“焕卿,焕卿,救命啊……”

看门老奴却先来了,老眼昏花,没认出我来,支使着那狗便要扑上来,千钧一发之际,一块肉骨头救了我小命。那肉骨头精准地砸在恶狗头上,恶狗一愣,随即追随着骨头撒开蹄子狂奔。苏昀自暗处快步走来,喝令老奴将恶狗牵走,这才仰头看树上我。

上元节月亮又大又圆,映亮了他含着笑意双眸,盈盈似秋水,清辉微荡。

“下来吧,那狗儿被牵走了。”他柔声哄着,张开了双臂。

上树容易下树难,我掌心已被磨出了血痕,委屈地低头看他,含泪道:“你可得接住我……”

他嘴角微扬,温柔而坚定地说:“信我。”

我眼睛一闭,撒开了手,落进他怀里,听到他在我声音自上方轻轻落下,沉入心湖。“没事了。”

我紧紧抱着他,脸埋在他胸口,劫后余生惊魂未定,让我哭得一塌糊涂。

他帮我清洗包扎了伤口,带着我逛上元节夜市。那时人比现在更多,并肩接踵,我看着两旁杂技表演,各种小吃,目不暇接,险些被疾驰而过马车撞伤,也是他拉了我一把,低头对我说:“留神点,这里人多,你站我右边。”

他牵着我左手,一夜再未放开。

那时,我对他深信不疑,当他是天底下最好苏焕卿。

如果时间永远停在那时,那该多好。

可惜,焕卿,有些人和事,过去了,就很难再回头了。

明月高悬,夜色如水,码头边上只有几艘船静静地浮荡,隐隐有江水被推送着拍打江岸哗哗声。江边有卖夜宵夫妇,还有喝酒吆喝船夫,人不多,三三两两坐了三四桌,与那边夜市喧闹形成鲜明对比。

我挑了张角落桌子坐下,苏昀在我对面落座,温声问道:“饿了吗?想吃点什么?”

“随便。”我也不是很饿,只是走得有些累了。

苏昀招呼来店家,问了几句,点了馄饨面。

我别过脸看着夜幕下江水,月亮映在江面上,被夜风吹出圈圈漪沦。左近桌子船夫喝得半醉,扯着嗓子说话,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妈,这日子没法过了!都多少天没活干了!让人喝西北风啊!” “没活干,总好过干活没钱拿。”旁边一人苦笑,“我想过了,总不能耗死在这里,我一个兄弟南下谋生,我打算跟着去,看看有没有活路。”

“那还不如咱们兄弟几个都不干了,买几把刀剑,当水贼去!” “你要早几天说,老子说不定就跟你去了。但昨天水上飞那伙刚被抓了,这阵子风头紧,不敢冒险了。”

“怕个鸟!”那人灌了碗劣酒,红着眼睛说,“再不成,咱们投奔南号去!”

“南号可没那么好进,虽然南怀王待下面人极好,但是招人都只招亲信,还得交一大笔好处费,有那钱,我犯得着愁吗?”

“朝廷不是每年都说拨多少银子下来!银子呢?咱们这运河多久没走过官船了?咱们多久没发过钱了?现在走船,不是南号,就是走海运,这运河简直鱼不生蛋!” 我垂下眸,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听到店家说:“客官,您要面来了。”

热腾腾汤面上漂着几根青菜,几粒馄饨,简单清淡。筷子似乎不是很干净,苏昀用热水烫过,又擦干净了,才递给我。

我接过了,拨弄着菜叶,没有胃口。苏昀一样摆放着碗筷,不曾动过。

“其实,翁主算得上良选。容貌出众,出身高贵,南怀王在野势力几乎无人可略其锋芒,当初师府若与南怀王连成一线,今日又何须忌惮裴相?”我用只有两人听得到声音说。

苏昀置于膝上手一动,微微握紧,苦涩道:“非心之所属,不能勉强为之。”

我笑了笑,“看你活得如此为难,我都替你难过。”说着转头望向江面泊船,“人总是要面对这样抉择,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或者选择更有利一方,或者选择伤害最小一方,或许对你来说,远有比南怀王更能带给你利益一方。”

苏昀沉默着,没有回答,但我能感觉到他目光中哀伤,在我面上流连不去。

我说:“崇光新政后,旧派贵族公卿废废,退退,如今宗室里,实力最为雄厚便是南怀王,公卿之中,属苏家累世公卿,四世三公。这两家,应该人人自危着呢。裴铮起于微末,一朝问相,便以摧枯拉朽之势夷平了旧势力,剩下这两座大山,他不可能不动手,不过是早晚问题。而这两座大山,若不能拉拢他,或许也恨不能压得他毫无反抗之力。”

我轻轻叹了口气,“我原是真心希望,苏党能压过裴党,因为我自信有能力削弱苏党,却无自信能铲除裴党。漕银亏空案是个最好契机,背后主使是谁已经不重要了,重要是,一方为了打击,一方为了自保,这场战争必将爆发。当日在师府,你告诉我别院密室证据已被搬空,我并无怀疑,若证据在裴铮手中而他不曾有任何动作,那么亏空案主使者便是他,而所谓证据,也已被他销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