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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笑(104)

他似乎在这凤藻宫内很熟悉,丫鬟嬷嬷们都不拦他,也没有跟随,君珂想甩脱他,可惜沈梦沉的手便如jīng钢也似,紧紧卡在她肩上,哪里容她甩脱?

直到到了花厅,那里四面回廊,底下活水,一望而去没有人迹,沈梦沉才停住脚步,却没有松手,将君珂往凳子上一按,笑道:“乖乖坐着吧,少说话,多听话,啊?”

君珂怒目瞪他,冷冷道:“你打的什么鬼主意?”

沈梦沉凑过脸来,玩她垂落的发丝,一双笑吟吟水光流溢的眼睛,从下往上挑起时的弧度勾人,“我救了你的命,等你来谢我啊。”

君珂鄙视地大力扭头,以示不齿,谁知沈梦沉拽着她的发丝根本不放松,她一扭头,头皮被拽得生痛,只好又扭回来,心中恨恨,知道眼前这个人,绝不是纳兰述对她予取予求,也不是纳兰君让外冷内热,他字典里可没有“怜香惜玉”这样的词,在他面前,她君珂打也打不过,惹也惹不得,还是老实点,钻个空子逃跑算了。

“你救我什么命?”君珂眼角瞥着四周地形,和他打哈哈,“我看是你拦我救别人命!”

“所以是救你命呀。”沈梦沉把她一小缕头发抓在手里,再分成三缕,慢慢结着辫子,辫子jīng细滑溜得不起毛边,艺术品似的,说的话却带着锋利的刃,寒气bī人,“你以为你真能救皇后?你刚才想说什么?她腹内有东西?你又想像对君让一样剖掉皇后的肚子?你以为这些人的肚子是你案板上的jī鸭想剖就剖?君让那事是你运气,救成了,他不好和你计较;但皇后这事,陛下怎么可能同意你动刀?何况动刀的还不是你吧?柳杏林是不是?皇后万金之体,能给一个少年男子摸来摸去,剖来剖去?”

“可那是你姑姑!”君珂越听心越凉,但还是忍不住顶嘴。

“所以我对你此心天日可表嘛。”沈梦沉又恢复了那种懒散的笑意,“你看,我姑姑我都没管,我就管你的死活了。”

“说不定柳兄有药物可以化去那……”君珂咕哝。

“太医院缺过千金圣手?这么多年真的一个大夫都没看出皇后的问题?真的一个能治她的怪病的大夫都没有?”沈梦沉笑意是冷的,像五彩重锦染了一层淡淡的霜。

“当初皇后流产,曾指控是姚德妃所为,但这事还没调查出个究竟,姚德妃便死于那年元宵城楼之上,之后风向调转,皇后反而被指控暗杀德妃。此事被陛下以皇后也是受害者的理由,硬压下不了了之,但两家仇怨由此结下。燕京三大世家,韦、姜、姚。姚氏是当年九蒙第一富豪,先太祖皇帝攻入关内时,姚氏破产相助,甚至曾有机会取先太祖皇帝而代之,却最终放弃。因此先太祖皇帝曾立誓,苟富贵不相负,姚氏虽因出身商贾,排名三大世家之末,其实豪富却是天下第一,姚家实力,足可影响整个大燕经济命脉。多年来,陛下其实施展的是制衡之术,让姚沈两家互相克制,姚德妃和皇后斗了一辈子,之后她死了,皇后病重,这也是姚沈两家的制衡,一旦皇后痊愈,姚家便会认为德妃死得冤枉,怎么肯甘休?”

“一旦皇三子因此掀出旧案,要求洗清他母妃冤qíng,查找当年凶手,姚家再倾力相助,你可以想想看,朝局、储位、乃至整个大燕,又会有怎样的动dàng?”

君珂扶额,喃喃道:“一场病看不看,也能惹出这许多文章……”

“后宫之事,从来都关系前庭。”沈梦沉笑一笑,慵懒光滟。

“可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拦下这事。”君珂纳闷,“沈皇后痊愈,坐稳中宫,你们沈家不是更地位稳固,太子不是更储位不倒?你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忠心事君,害怕朝局不稳的纯臣啊,你更应该关心的,是你们沈家的绝对利益才对。”

“没有皇后,还有沈太后。只要沈太后在,下一个皇后就算不姓沈,也不会姓姚。何况我沈家的女人,从来都不是那么容易死的。”沈梦沉好像没听见君珂后一句的讽刺,懒懒道,“姑姑适宜就这么病着,陛下才安心;陛下安心,我沈家才安心;后宫的妃子们忙着争后位,一批批的死,我姑姑也安心;你看,大家都安心,你为什么要跳出来,搅得大家都不安心?”

君珂:“……”

难怪沈皇后那么淡漠无谓,她自己对这样的qíng形,也是心里有数并接受的吧?

“做你们沈家的女人,真是不容易……”

“没事。”沈梦沉俯身过来,凑在她颊边,低低笑道,“我不会让你像她们那样,受尽委屈的。”

“关我什么事……”君珂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敢qíng这家伙又在趁机调戏了,冷哼一声道:“沈相真是爱开玩笑,不过君珂却记得沈相的恩德,远的不说,便是最近,那《毒经》、那‘十檀指’,还有那两次我的毒指被紫薇花粉引动,都是您的手笔吧?”

“这不都是为了让珂珂,早些知道,在我身边才可以活得更好么?”沈梦沉并不否认,倾身在她耳边,笑得轻dàng如流风。

遇见你我才是倒了八辈子霉!君珂怒从心起,唰地站起,“今儿承你提醒,多谢多谢。”糙糙谢了一句便要走,步子刚一迈,便“哎哟”一声。

头皮被扯得生痛,她一回头,便看见自己的头发不知何时被沈梦沉分成无数股,编成极细的辫子,绑在旁边的一株桂花树上,排得整整齐齐仿若琴弦,她自己刚才听得入神,居然全没有发觉。

“你gān什么——”君珂抬手就去解辫子,沈梦沉手一拦,笑道:“听。”

他突然落指于那“辫子琴弦”,慢捻轻挑,划拨落拢,赫然便是拨琴作曲的姿态,辫子琴弦当然是没有声音的,他却微微含笑,姿态俯仰,似真的沉迷于“琴声”。

彼时正近深chūn,凤藻宫花开得繁艳。淡粉轻紫,茵蓝娇huáng,那些轻盈的花瓣,被透明的风卷起,温柔碾碎,纷落于男子衣上,那人一袭水色长袍,袖角压一层湖水蓝星纹锦滚边,像携了落花的流水,悠悠向橘子洲头。风清、水秀、云淡,花深,人却比花更艳,微垂的脸露一抹含笑唇角,俯仰风流。

君珂有一霎的静寂,为这如画chūn光里,妙笔难绘的鲜妍。

修长的指尖在黑色的辫子琴弦上一拂,曼妙轻柔,宛然作结。沈梦沉当真如奏了一曲妙曲,微笑抬头看君珂,问:“如何?”

君珂正色道:“头发在惨叫。”

沈梦沉一笑,手指一划,那些“辫子琴弦”自桂花树上纷落,像黑色瀑布瞬间从天际泻下,君珂手忙脚乱归拢梳理,那人也不帮忙,拢着袖子看着,忽然倾身在她耳边,呢喃道:“刚才那一曲——《凤求凰》。”

君珂心中一震,住了手,沈梦沉却已微笑转身而去,水色长袍在透明的风里,卷起午夜华筵般,淡淡的迷离香。

※※※

从宫中出来,君珂心中怅然若失,她从没想过,朝局深宫,是这么的yīn诡无奈。她当初和柳杏林一神眼一圣手搭档行医,满心以为从此天下病患都得福音,满心都是悬壶济世的骄傲和欢喜,却不曾想,这世上居然还有一种病,是不能治的。

这种病,叫政治。

如果说和纳兰述在一起她看见藩王的审慎和自卫;和纳兰君让在一起就看见皇族的深沉和现实;而沈梦沉,则用另一种方式告诉她,世家所处的制衡的政治。

那样的制衡,局内人和局外人都必须懂,否则一不小心踏破那无形的网,死的首先是自己。

君珂长长地叹口气,看看身后的“神shòu”幺jī,幺jī已经戴上了它的御赐玉牌,那个太监果然会办事,不仅有效率,而且有智慧,那个“ròu”字,加粗、勒红、加重,还镶了金丝边,鲜亮得老远就看见狗脖子下一个大大的“ròu”字。

君珂带着幺jī,从凤藻宫一路到宫门,幺jī逢人就托起它的玉牌,“嗷唔。”

太监止步,君珂翻译,“见者给ròu。”

太监们狂奔去厨房找ròu……

宫女诧异,君珂翻译,“见者给ròu。”

宫女们赶紧去翻自己带的食盒。

定和门外一堆京官外地官等候陛见,幺jī叼着它的玉牌,招摇过市,坚决要从人堆里走,“嗷唔。”

君珂一个个地翻译:“圣旨,给ròu。”

“给ròu。”

“ròu。”

“ròu。”

“……”

出了宫门,身后已经整整装了一车的ròu,还有相当一部分随身没ròu的,承诺稍后一定送到府里,君珂回头看看幺jī那见牙不见眼满足得恨不得飘飘yù仙的表qíng,再一次发出了振聋发聩、充满郁闷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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