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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倾天下(133)

我昏昏沉沉抬起头来,知道我的计策还是落了空。

酒里原本无毒,我最初喝的两杯酒也无毒,以飞燕糙练制的毒汁涂在酒壶壶盖里,我喝完两杯酒后抚摸酒壶时,以内力激起壶中酒液逆流,直触壶盖,毒汁一点点融化在酒中,阿悠喝时,酒中便带了毒。阿悠见我先喝,半日没有动静,自然也不会疑心,为了取信他,我甚至也一直陪着他喝毒酒,只是我没想到,我终究低估了他。

他自怀里取出一段银色柔软丝绢,慢条斯理的包扎掌心伤口,我望着那丝绢心中苦笑,还说不是贵公子,连寸丝寸金有价无市的“霞影纱”都只是随意拿来裹伤,有多少人能有这般的奢华?

远远坐开的两个人,一阵沉默,我闭上眼,不想抬头也不想看他。

良久,感觉到他缓缓走到我身边,声音竟已恢复了先前的和雅:“怀素,你想以毒挟制我为你解封,你当真对我一点顾惜之意也无?”

我咬紧嘴唇,拒绝回答。

“你打的好主意,毒倒我,bī我为你解封,然后再给我解毒,趁我未完全恢复时离开,你武功既已恢复,那些护卫又如何是你对手,哦,怀素,我没自作多qíng吧,你会为我解毒吧?”

我睁开眼,淡淡道:“飞燕糙本就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毒,有你在身边,我又如何能炼制什么奇毒,即使我不解,想必你也死不掉。”

阿悠并不动气,只是俯身看着我,奇怪而意味悠长的眼色,半晌后他转身,背对着我,叹息,叹息声里已带了几分苍凉:“怀素,无论如何,我感谢你,感谢你隐忍的陪伴,感谢你没有拼命的去拣拾散落的记忆,感谢院中那些瓜果,你亲手洗涤的衣服,你的豆腐圆子和棉袍,感谢那最初和最后的快乐的几个月,尤其是最后三个月,我感谢你的放手,给了我最可纪念最不能忘怀的一段日子。”

他顿了顿,似是心qíng激dàng难以为继,半晌道:“今日发生的一切,我宁可从记忆里抹去,无论如何,这段日子,在我心目中都毫无瑕疵,是我一生里最幸福的时光。”

步声橐橐,他似是正向门外走去,在门口处他停住,淡淡道:“你的记忆,我会为你解封,但不是今日,等我心qíng好了,我会来找你,在此之前,你且自己寻找答案吧。”

※※※

很久很久以后,我睁开眼,缓缓站起,步至阿悠刚才坐的椅子前。

摸了摸湿淋淋的椅背,我无声的笑了笑,他喝酒时一直将手搁在椅背上,指尖bī出的酒液悄无声息地顺着椅背流下,在地下积了一小滩。

我因为心绪复杂,错失了发现的机会。

扶着椅背,缓缓环顾四周,忽觉这素来稍嫌bī仄的厅室,此刻看来分外的空旷寥阔,凄凉至毫无生气,如同我的内心。

我闭上眼,那些清素平常的日子,一幕幕从脑海中流过。

听见女子敲着盆,清脆的笑:“阿悠悠悠……吃饭啦……”

男子轻嗔的温柔:“素素,你总似唤猪般唤我。”

……

筷子敲上手背,女子娇嗔:“发什么呆?”

搁筷的声音,男子声音诚恳:“素素,听你那一声相公,我从未如此刻这般欣喜……”

……

他微笑,声音低沉,“真真是一生难以忘怀的好滋味……”

……

我的泪,终于滴落尘埃。

原来不知不觉间,已去九月光yīn。

九个月来,在这小院内生活的一切点滴,那言语晏晏欢声笑语,仿若还在耳侧,那厨中的炊具,院里的柴禾,壁上风gān的猎物,檐下晾晒的旧衣,都还静静存在,只是,曾经使用过它们的人们,一个已经永远离开,另一个,即将永远离开。

我们都知道离开,便是永别此地,这处承载了我一生中最特别日子的小院,将永不会再有迎回主人的那一天。

轻轻抚摸过那不算平滑的饭桌,良久良久,我轻声道:

“阿悠,其实我也很感谢你。”

※※※

临洮府城不是第一次来,可我想这次是最后一次了。

今日如果不能在临洮找到那些疑似是我熟人的人,我将离开这里,天涯海角的找回我自己。

可我想阿悠既然有心要我仍旧对自己的一切懵懂,便不会给我留下任何机会。

无论如何,试试看罢。

临洮府最大的酒楼“临碧居”,算是临洮最风雅的去处,素来热闹得很,若要找人,自然要到人最多的地方去。

可我迈进酒楼时,依然因为那喧扰嘈杂而皱了眉,想了想还是没留在人最多的大堂,拾步往楼上走。

小二在楼口拦住我,笑容满面却眼神戒备:“姑娘,还是坐大堂罢,楼上雅座隔间……”

我低头看看自己衣着,淡淡一笑,扔过去一枚金叶子。

阿悠既已和我如此,自不必再遮掩着,他给我留下数目可观的金银,留下了一个包袱,里面有我一柄短剑,一个jīng巧的盒子,和一件奇怪的衣服,却将我给他做的那件针脚粗陋的棉袍带走了。

小二的笑容立即换了颜色,侍候着我上了楼,我望了望东西各有两个隔间,东边已有了人,西边仍空着,想了想,还是没要隔间,自在靠窗可见街景的桌上坐了。

楼上地方不大,收拾得洁净jīng雅,我惦记着寻人,选得那个视野最开阔的位置,离东边隔间近些。

要了几个小菜,就着满心烦闷自斟自饮。

满街人行匆匆,皆是陌生面孔,平凡而满足,也许衣衫敝旧,也许家无隔夜之粮,但无论如何,他们都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从何来,往何去,将何为。

而我,茫然如孤魂野鬼,等待着也许永远不会出现的人发现我,问:“怀素?”

哦,我叫怀素,这是我的名字总不会错,可是知道名字又能怎样?天下人人皆有名字,难道我能揪住任一个路人,问他:“你知道怀素是谁?”人家便能告诉我?

那还不当我是疯子。

喝着闷酒,隐约听得隔桌的隔桌在谈论燕军南军之战,燕军某支黑衣红甲的军队如何骁勇善战屡立功勋,据说这支奇军是燕王某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郡主亲自创建,那郡主又如何如何神奇……我有一搭没一搭听着,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阿悠曾经拿燕军南军jiāo战的事来试探过我是否恢复记忆,而我是懂兵法的,若非和我有关联,阿悠怎么会特意拿这个来试我?

那么,我必是和燕军或南军有关联。

但,是燕军还是南军呢?

这是个不能选错的选择,选错了,便意味我自投敌营。

我沉思着,却听得一直很沉静的那东边隔间里亦有人声传来。

先是中年男子的声音:“公子,你多少吃些,这家酒楼菜色清淡,尚可入口。”

没人回答。

那男子静了静,又道:“这许久了,整个天下几乎都走遍了……”

依旧静悄悄。

那男子似在轻声叹气,不住斟酒的声音,我听得明白,心里颇有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滋味,这也是个寻人的?已走遍天下?至今无获?以至寝食不安?真真比我还凄惨些。

又听到纸张悉碎之声,似有人摊开纸卷,那男子沉吟的声音传来:“公子,你说临洮府暗卫消息似有异常,我却看不出……”

有人轻咳一声,又一声,然后方低低道:“乍看来倒是如常,风平làng静,可我就是觉得不对,那些消息内容笔迹不一,笔法口气却极似,临洮暗卫不是一人,轮班值守,怎么所有人说话都是一个口气?”

他声音听来年轻,有些微哑,却似非生来如此,倒像是伤风或疲惫所致,我怜悯的想,许是酒喝多了,也未可知。

筷子碰到盘子的声音,似有人在夹菜,然后是那男子的声音:“公子,属下僭越,您不能再这样,我……”

一片沉静,我为那沉凝哀伤的气氛所惊,不由竖起耳朵听,良久方听得那年轻男子的声音,淡淡道:“我吃不下。”

我吃不下。

轻轻四字,无限悲凉。

我突觉得心中一恸,眼泪竟不由自主夺眶而出。

啼笑皆非的去擦眼泪,心道这算哪跟哪,好生生人家说一句就流起泪来了,就算觉得人家和我同病相怜,也不能脆弱如此。

然那眼泪竟似自己有生命般纷纷洒落,擦也擦不尽,恰在此时小二上菜,我怕红肿的眼睛被他看见,急忙转过脸看向窗外。

恰在此时,门声一响,隔间有人出来,我不敢转头,生怕对方见到一个女子莫名其妙在外间流泪,那岂不是招认我偷听人家说话。

那两人直接下了楼,我随意的看着窗下街道,忽觉眼前一亮,临碧居大门里走出的两名男子,一名灰衣中年,另一名却是青年男子,吸引住我目光的正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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