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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倾天下(145)

说着轻轻披了外衣,向外间而去,足下软鞋踏在厚厚波斯地毯上,阗无声息,转过一方螺钿花糙八幅屏,便见几榻之上,一灯荧荧,沐昕盘膝榻上,以手支头的背影。

听得他鼻息均匀,想必倦极,在等待中终于沉入睡眠。

我悄悄走上几步,再不上前,立于他侧旁,看着他静静托腮沉睡的侧影,一线微huáng的灯光she在他脸上,映着他浓密如鸦翅的长睫,和在睡梦中依旧微微蹙着的眉,清华毓贵风神之中,却微有憔悴之态。

一卷书落于他膝,随未阖的窗扇中溜入的风轻轻翻动,我的目光凝在那一卷卷名之上。

《庄子逍遥游》。

逍遥游,任qíng逍遥,可惜,人生难得一逍遥。

心若自在,虽圉于方寸之地亦朗阔,心若羁绊,虽身处天地之宽亦拘束。

我凝视他,心中突然微微酸楚,侯府里金尊玉贵的公子,开国功臣豪族世家的后代,本该在府中珠围翠绕,享尽荣华,却因为爱上我,少年离家,颠沛流离,而为了长伴我身边,经历了多少风波磨折更是不可胜数,那般的劳心劳力,时时伤损,担忧惊怖,竟使这明月般光华无暇的少年,早早的有了沧桑之色。

我当真,亏负他良多。

方崎蹑足出来,见我出神,打手势问我,我回过神来,勉qiáng冲她一笑,悄步上前,衣袖一拂,已点了沐昕睡xué。

扶了他睡好,又取了被褥盖上,才拉了方崎出来。

她惊讶的看我,问:“你做什么?”

我奇怪的看她:“让他睡觉啊。”

方崎瞪大眼睛,吃吃道:“你点他睡xué让他睡觉?你知不知道他为了等你醒来等了多久?你知不知道他为了求解紫魂珠寻了多少古籍偏方?你知不知道他时时守在你身边无论怎么劝说都流连不去?你一句话也不说就点倒了他?你就不肯让他惊喜一下?你就不想和他诉诉衷肠?你就不怕他醒来后会……”

“他不会,”我截断方崎,淡淡道:“和惊喜比起来,他现在更需要的是睡眠。”

“可是你也心太狠……”方崎的指控还没完,我已截住她。

“我会始终在这里,”我看着方崎的眼睛,一字字道:“一直都在,只要他睁开眼睛,都能看到我,都能听到我说话,那么,早一刻看到和迟一刻看到,早一刻诉说和迟一刻诉说,不会再有区别。”

※※※

当夜好月,圆润光洁,银毫吞吐,连屋瓦上都镀了一层银霜,看来分明洁净。

中秋时节,桂花暗香浮动,中人yù醉。

躺在明月清风之下,我拎着不小的一坛酒,对着明月照了照,曼声吟:“明月易低人易散,归来呼酒更重看,来来,且尽杯中酒,共我此时欢。”

方崎小心翼翼的坐在屋瓦上,裹紧了裙子,担忧的问我:“你要不要紧?你不睡觉跑到屋顶上喝酒,你师傅会不会骂死我?”

又问我:“我会不会掉下去?”

我斜睨她,扔过去一壶酒,“你问题真多,我说了,托师傅和沐昕的福,他们当真气是可以用银子买来一般,不要命的运给我,我还能有什么事?师傅不会骂你,他怕你还来不及,至于会不会掉下去……”我笑,摇了摇已经下了一半的酒壶,“你是在怀疑我的武功吗?”

方崎笑了,gān脆放松身体,直直的躺了下去,双臂枕在脑后,“小时候偷偷读传奇故事,红线聂隐,空空儿,虬髯客,异人奇侠,高来高去,瞬息千里,那般纵qíng恣肆,游历天下来去无迹的风采,真是向往不已,每读至快意处,往往拍案而起,直yù呼取佳酿相赏,只觉得那样的人生,潇洒脱略方才不枉,如今我也算是和江湖高人混在一起,却不曾感受到那种肆意自在,只看得你们一个个,陷于争斗,yīn谋,陷害,杀戮,多生烦恼困苦,少有展眉之欢,真真是惆怅难捱,如今才明白,原来那些仙侠传奇,当真是编来骗人的。”

“江湖人也是人,”我一笑,“既然是人,一般也有七qíng六yù,有私心纠缠,有生老病死,有爱憎别离,剑利,未必能断人生烦难,掌雄,未必能扫人心yīn苟,能登高,却无法俯视众生内心,可遁地,却难潜毒辣肝肠,蹈空步虚,终究要落入红尘,剑气纵横,临了还是堕入尘网,你看,和普通人有什么区别?说不定因为较常人更多些能力,反招致更多恩怨得失呢。”

猛灌了一大口酒,我望着天际丝绢般的浮云,道:“人心难测,天意深沉,老天爷其实也是公平的,给了你多少,相应的也会拿回多少,富家贵族,难享遐寿恩爱,贫门陋户,多有人间真qíng,天下事,中庸互补,莫不如此。”

她抿了一口酒,点了点头,神qíng间有怅然之色,我转过头去,又拍开一坛酒的泥封,她意yù阻止我,道:“怀素,少喝些,别任xing,别再令大家为你担心了。”

我取酒坛的手顿了顿,沉默一会,恻然道:“我知道,难道你以为,我还有任xing的理由吗?”

她知道失言,顿时白了脸色,急忙道:“怀素,别多心……”

“和我说说我失踪后的事qíng吧,”我打断她的话,宛然一笑,“我很想知道呢。”

她吸了口气,苦笑了笑,“……我有些怕回忆那时的事呢……多么绝望和寒冷的日子啊,那么大的雨……我跌伤了腿,你师傅背着我赶到了南麓,去的时候,就见沐昕和你妹妹,你妹妹缩在一边,惊惶的看着沐昕,也难怪她惊惶,当时便是我看了,也害怕起来,他那神qíng,他那神qíng……”

她闭了闭眼睛,想平复下激dàng的心绪,因此没看见我,将脸埋在了酒坛中。

“他扑在那塌崖下的废墟里,不顾当时崖塌并未完全停止,还不时有飞石滚落,大的他就避了,小的石头他根本不理,任那石头砸得他一身伤,只是拼命扒那碎石积泥,你师傅看见不好,赶紧命令别业的下人全来挖掘,又命人回北平报信,后来驻守北平的军队都赶来了,那么多人,挖了很多天,只挖了一小角……那崖全部坍塌了……大家没办法,只好停了手,陆续回去,只有沐昕,始终不肯离开,在那崖下坚持了七天七夜……饿了渴了,他也吃东西喝水,但只吃最简单的馒头和清水,飞快吃完立即又去挖,他的手本就有一只等于半废,他也不顾……那双手到最后惨不忍睹,被石块磨得白骨都出来了……我实在看不下去,求你师傅打昏他,你师傅当时一言未发,只陪着他一起,被我bī急了才说了一句,‘给他尽力的机会。’”

我震了震,依然没动弹,听她怅然道:“我当时没懂你师傅的意思,还以为他狠心见着沐昕受罪,为此好生了一场气,如今我才想明白,他的意思是让沐昕尽到最大的努力去救你,尽力到完全不能再继续为止,这样在以后的日子里,沐昕想起你,不致觉得是因为自己没努力而失去了救你的机会,不致永远活在后悔和自责的qíng绪中……你师傅,看似冷漠铁石,其实是个好细腻好温暖的人啊……”

不……不是这样的……我将脸埋得更深些,在心中痛不可抑的呼喊……师傅,师傅,你不要这样……娘的死,不是你的错,你不是没有尽力,是她没有给你机会尽力……她已准备好去死,只是不想你去面对残酷的结局,那是她最后的心意,师傅……我们都没想到……你竟为此,一直在痛着……

“那时我们都以为你已死定了,艾姑姑又踪影不见,更加证实了这样的猜测,只有沐昕不管,似乎根本不知道疲劳的挖下去,那样子,像是不把那塌山挖穿不罢休,那时bào雨未休,连下了数日,他就在雨中,一身泥泞血迹,衣衫已经看不清原本颜色……对所有话听而不闻,有人要接近他,他便立即换个地方继续,其时他当时已是qiáng弩之末,每一铲下去都摇摇晃晃,全凭一腔意志在继续……你妹妹看不下去了,哭着求他算了,她说那样的山崩谁都活不了,血ròu早已成泥,他就算挖废了手也不能再找到你……沐昕一把就把她推开了,嫌她吵,那个平日那么有风度的谦谦君子,从没这般粗bào过,可大家看了只是心酸……后来熙音也狠,直接跪到他的铲前,险些被他一铲铲掉头……她求沐昕,说她对不起他,没能替他照顾好姐姐,只求他不要再继续,不然姐姐在天之灵也不会心安……沐昕一听这话,就停了手,我们以为他明白了,正要拉走他,却听他说,他不相信你会就那么死了,假如你被砸进某个石隙里,正等着他解救呢?假如你重伤,他正好挖到你呢。?他说他总觉得,只差一刻,只差那么一刻,他一定可以找到你……他说,就算你死了,他也不能让你孤零零埋在那黑暗地方……那话他说得艰难,我们却一字字听得清晰,每个字都平常,每个字都带血,每个字都像炸雷般响在我心里,我想我一生也不能忘记世上有如此执着固守的感qíng,我想我一生也不能忘记那七天七夜,那么激烈惨痛的日日夜夜,终我一生,不愿再次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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