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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倾天下(146)

我静静不动,低头看着酒坛原本平静的水面,被缓缓滴落的水珠,激开阵阵椭圆的涟漪,如斯人眉峰般,皱起流畅的弧度,再悠悠扩散,消散无痕。

那涟漪不断惊起,无垠散开,再激起,再散开,无休无止,连绵不绝。

有细微的滴落之声,在寂静中极轻微的叮声作响,一声声,却如巨锤般,捶得我心口痛至颤抖。

“……到了第七天,你师傅知道再不出手沐昕便没命了,点了他的昏xué,将他带回北平,待沐昕醒来后,对他说,怀素没那么容易死,所以他也一定不可以将自己折腾死,不然有一日你回来了,他没法向你jiāo代。沐昕沉默了些日子,大病了一场,后来便离开了……你也知道,他走遍天下,去找你……”

“天可怜见,”方崎目中泪光盈盈,“你果然还活着,不然不知道沐昕会怎样……”

我自酒坛中抬起头来,对着漠漠天穹一笑,就手一抬,捧起偌大的坛子便喝,方崎不再言语,只目光平静的看着我,半晌喃喃道:“怀素,我曾认为你很贫穷,可现在我羡慕你的富有。”

我微咳起来……富有吗?

闭上眼,血色虹桥一闪而过,虹桥后,bào雨中被我bī出dòng外的贺兰悠的脸,黑发如墨,衬得面色如雪。

酒味突然苦涩至不能下咽,我俯下身不住清咳。

熙音,我明白了你为何宁可不说出那秘密,选择和我同归于尽,目睹那样惨烈的一幕,对于爱着沐昕的你,对于始作俑者的你,对于亲手将所爱的人bī至那般地步的你,想必心中,亦是生不如死吧?

贺兰悠,我明白你为何封住了我的记忆,只是我不明白,那般qiáng势至似乎无人可伤的你,也会害怕面对某些不可挽回的事实?要用这样伤人伤已的方式,去徒劳的挽留最后的温存?

……

苍天,你剜去我们心头血,画这错综复杂爱恨jiāo缠,画这无限凄艳大好河山,以翻云覆雨手,辗转了众生的苦痛挣扎,看堕于彀中的男女,俱都伤痕累累,无一人能笑颜不改的继续前行,你如此残忍,是要我们在将来,永远无法挥别内心里,不散的悲凉?

如果给了就必须要取得,那么我愿还回我的美貌,财富,地位,智慧,换回爱我的亲人,诚挚的qíng感,永恒的安定,平凡无忧的生活。

我,何其有幸,何其无辜!

……

将酒坛一抛,我直身而起,纵声长笑。

长风掠飞衣袂,屋脊上的月色,自天穹深处追蹑而来,浩浩dàngdàng洒落,一般的清冷如水,历世风霜千年不改。

寻常开谢庭前花,不知人间苦与别,向来老去的只有人心,唯天地悠悠不老。

玉液满,琼杯滑。长袖起,清歌咽。叹十常八九,yù磨还缺。

寂静中呛声长吟乍起,照日短剑光芒如朝阳,在我掌中刹那绽放,婉若游龙翩若惊鸿,剑平,剑仄,剑起,剑落,生虹霓起风雷,现艳阳落清光,起落转承,铺排连韵,以天地为笺,名剑作笔,书人生富丽跌宕一长赋。

满庭桂花香氛幽幽,黑夜中姿态静好,枝上点点淡huáng娇花为纵横剑气所惊,于一色雪练清光中离枝而起,婉转浮游,再纷飞冉冉落如秋雨。

有秋雨萧瑟,无秋雨缠绵。

良久方歇。

我俯身注视那花瓣,默然不语。

身侧方崎亦默默凝视,良久一声叹息。

洁净的青石地面,月光映上如水洗,遍地淡色细小花瓣整整齐齐组成尺许大字,依稀宽博劲骨的颜体手笔。

“天若有qíng天亦老,月若无恨月长圆。”

※※※

清晨的曦光向来是穿过我卧室的窗阁纱帘,被重重阻隔了再she至我榻前方寸之地的,然而今日,我却鲜明的感觉到那阳光落于皮肤的温度和力度,以及清晰的感觉到空气里无处不在的jú花的清甜之香。

风声鲜明的响在耳边,鸟鸣啁啾,嘈切不绝,又仿佛有花瓣被风卷起,落于我颊。

我睁开眼,毫不意外的发现自己睡在屋瓦之上,以天为被,以瓦为chuáng。

浑身酸痛,身侧趴着方崎,揽着我肩膊睡得香甜。

我的目光转过一圈,定在檐角临风而立的颀长身影上。

衣极白,手比衣更白,手中笛却是绿的,绿如chūn光初至时第一竿拔地而起的翠竹,却较翠绿的竹色更多了几分温润光洁。

高山绝巅不化的千年冰雪,并十分chūn色里最翠的那一枝,明明是极不协调的东西,然而此刻看来,却和谐如简笔素淡的名家丹青,笔笔清逸。

他立于那一轮初升的朝阳里,漫天朝霞嫣红瑰紫,绚丽如斯,映得那背影如雕如琢,却不减一分清绝颜色。

风掠起他的发,发丝与衣袂同在空中缭绕飞舞,不知怎的,突然绞乱了我的思绪。

今日这一眼,是阔别一年后真正苏醒来的第一眼,而这番打量,突令我惊觉,这一年,他是怎么过的?

记忆未恢复之前,我虽知他苦楚,终究没有那般扯心扯肠牵肝裂肺的心疼。

如今旧事全数涌上,历历在目,我突然开始害怕,为想像中那寒意森森噬心的日子而颤栗不休。

我无法再如先前那般冷静的去想像,失去我,亲眼目睹塌崖,走遍天下又寻我而不得,在内心深处几近绝望的沐昕,是怎样熬过那三百多寤寐不安的日日夜夜?

沐昕……沐昕……这一刹心中裂痛,我忍不住低吟出声。

声音细微,却不可避免的被他听见。

沐昕回首,凝视着我,轻声道:“你醒了?我本想送你回房的……”他目光在尚自沉睡的方崎身上一掠而过,立即转开眼。

我怔了怔,不由失笑,这君子,因为方崎睡在我身侧,便觉得不便再接近,总不能送我回房却又丢下方崎睡屋顶吧,流霞寒碧又不会武功。

摇醒方崎,带着尚自迷糊的她下了屋顶,将她安置了继续歇息,回到我的阁内,沐昕第一件事便是去把我的脉,神色中带着不赞同。

“怀素,你怎么这般胡闹?”

我试着抽回手,对他安慰的一笑,岔开话题:“对了,我记得王妃原本邀请我们参加她的中秋聚宴的呢?后来出了这事,你怎么jiāo代的?”

他不理我,细细把完脉才霁了颜色,只是注视我的目光仍微含郁色,待得我将目光迎上,他却又转开眼,松开我手腕,淡淡道:“你那日出事时,我已经赶到了,所有人都被阻在门外,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自然,也没人敢乱传什么,然后我亲自拜会王妃,和她谈了谈前方战事。”

我正待继续往下听,他却闭了嘴不再说了,倒令我怔了怔,瞪他,“你这是怎么了,说话只说半截。”

他顿了顿,才道:“我提起了齐眉山之败。”

我恍然大悟,心qíng大好,得意洋洋笑道:“你这君子也会挤兑人?哈哈……”话未毕见他微红了脸色,想着他是为我才会如此,怎好再取笑他,连忙住口,但面上笑意未绝。

齐眉山燕军之败,是魏国公徐辉祖的杰作,中山王徐氏一门忠烈,对妹夫这乱臣贼子深恶痛绝,屡屡大义灭亲,别说顾念亲qíng,甚至较其他将领更为手段狠辣,王妃处于家族与丈夫之间,纵父王不曾怪责她,心中也难免不安尴尬。

父亲对她还是关爱的,前方涉及和徐氏家族的战事,多半不和她提起,也命令属下不得对王妃提及,也是存了要她安心守护北平之意,所以有些战事,她是不知道详qíng的。

也不知沐昕是怎么和王妃说的,令得她坏了心qíng。

这心qíng糟糕,如何还有聚宴的兴致?

我和熙音之间发生的事,自然不能给王妃知晓,否则难保有人不会借着动熙音心思来打击我。

只是如此,也实在难为了沐昕。

寒碧沏上茶来,我拦了她,亲手奉了茶给沐昕,对他一笑,却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回望我的眼眸静意深深,恰如几上那盏少见绿jú“chūn水碧波”。

一时室中寂静,唯闻盏盖相击轻响,我却隐约听得远远有喧闹之声,似是有人哭闹着一路出去,皱了皱眉正要寒碧去看看,却看见沐昕略带了然的神色。

我盯着他,他察觉我的目光,抬起眼来,轻轻搁下茶盏,淡淡道:“别看了,是兰舟。”

我一挑眉,他自然明白我的询问之意,却摇了摇头:“你别问了,也是她钻牛角尖。”

我见他话说得奇怪,他素来不是吞吞吐吐之人,今日却言语有些碍难之处,莫非……错处在我?

将往事回思一遍,我犹豫的道:“她……境遇不好?”

沐昕飞快的看我一眼,想了想方道:“果然瞒不了你去,简单说吧,兰舟原本是王妃的心腹,倍受倚重的大丫鬟,素来受王府中人尊抬着,结果当初她弄丢了王妃陪嫁的千年鹤珠,王妃从此不喜她……这王府你也知道,爬高踩低的事多了去,再加上她昔日得势时也有不着意不照拂处,如今便都来作践她一回,想必是天壤之别的待遇,使这丫头生了怨望之心,后来,不知怎的她和熙音遇上一起,撺弄了一些事qíng,这些你都知道了……如今想必是东窗事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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