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燕倾天下(18)

“先皇太子薨逝……”我听着这句话,总觉得哪里不对,先皇太子是哪位?能让舅舅伤痛至此,必是jiāoqíng极好常来常往的,可舅舅最是jiāo好的,也就是gān爹了……先太子……朱标……允……

我突然浑身一冷,喃喃道:“gān爹……”

沐晟注视我的目光里充满了悲悯:“是的,姑姑和父亲其实一直都没告诉你,你的gān爹就是先皇太子。”

我呆呆想了半晌,突然笑了起来,真是笑话,我还有多少事应知道而未曾知道?黔宁王是我舅舅,先太子是我gān爹,允,我一直唤他哥哥的允,那日因我失手而误伤的允,应该就是朱允炆,去年登基的新帝,好煊赫的身份!好震撼的背景!那么,外公是谁?娘是谁?我又是谁?

想起那日倚门凄然望着娘,低头轻咳的gān爹,想起他早衰的华发,我若有所悟,一刹那泪盈于睫,深chūn未绿,鬓发已丝,人间别久不成悲,gān爹,一直是寂寞的吧。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那些华年流光里,那个回眸流掠生波的女子的裙裾,早已拂过岁月的长廊,带一抹huáng花赤叶的暗香,于薄绡丝绢相望般的朦胧里,迤逦而去了。

终,不可回,不可追。

我看着自己苍白的指尖,血色早已消失,这一刻,原来我比任何人更寂寞。

听见沐晟问我:“怀素,既然回来了,就留下吧,我叫人把藏鸦别院收拾下,很快就好。”

我摇摇头,只觉万念俱灰:“不了,斯人已去,我留下有何意义。”

沐晟有些急切:“你还有我……还有我们啊,我们一起长大,难道你不觉得我们是你的亲人吗?”他顿了顿,又道:“何况,新帝登基,风云暗涌,这世道并不太平,你单身女子,如何能行走于乱世。”

我略略蹙眉:“哥哥,你这话听来奇怪,新帝登基不假,可我没听说什么风云暗涌之事啊,这天下,虽说贪官污吏不绝,恶霸qiáng梁难免,但也不至于就算乱世吧?”

沐晟苦笑:“怀素,今日我和你说这话,就是杀头的死罪,但我怕你不知内qíng,不得不多说几句。”说完看贺兰悠。

贺兰悠也不看他,懒懒打了个呵欠,笑睇我:“你在这里也算半个主人,我累了,做主人的为何不招待我休息?”

我微带歉意的看着沐晟,沐晟忙命一旁侍候的管家带贺兰悠去听风水榭休息,并嘱咐不可怠慢了贵客,眼见清雅如云的贺兰悠曼然而去,却皱了皱眉看向我:“怀素,此人面秀骨冷,狠辣敏慧,举止行事俱非常人,你和他一起,千万小心。”

我暗暗佩服沐晟的眼力,心里却不想就此话题说下去,岔言道:“你刚才说要和我说天下大势的呢。”

沐晟示意仆人们都下去,坐在我对面,微有些昏暗的光线里,他的脸看来有很浓的疲惫之色,我心中一软,想这侯爷只怕也不好做。

沐晟语气忧虑:“你可知道,皇上继位后,因畏惧藩王权重势大,恐危及帝位,听了huáng子澄,齐泰那帮书生撺掇,以齐泰为兵部尚书、huáng子澄为太常卿,参予机务,定下了削藩之议。”

我一皱眉:“允……皇上也忒心急了,诸王分封各地,势力盘踞南北,根基稳实军力雄厚,又多半骁勇善战,擅长用兵,当此qíng状,纵使削藩,也当徐图缓之,不可cao之过急,他才登基数月,连亲信能人尚未寻得几个,人又年轻,就要动那些桀骜不逊,百战沙场,死尸堆里爬出来的叔王?也太……轻率了。”

沐晟苦笑:“可不是嘛,可是皇上内心对诸王存疑已久,可谓如刺在骨不拔不快,登基甫月,便已对周王下了手,突调大军直扑河南,虏获周王及其家小,贬为庶人,流放云南,十二月,有人告发代王‘贪nüè残bào’,皇上将代王迁至蜀地看管,前几天,又以‘不法事’罪名将岷王贬为庶人。”

我皱皱眉:“皇上如此雷厉风行?倒和我印象不符……”想起那个白皙腼腆,善良淳厚的少年,只觉得茫然,为什么仅仅七年,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沐晟摇摇头:“帝王之寂寞,之孤独,之高处不胜寒,又岂是你我所能揣测,在其位必谋其政,他也是无可奈何。”

我心中惆怅,沉思了一会,也忍不住叹道:“余下诸王必不甘束手就缚,天下无宁日矣。”

“正是如此!”沐晟一拍手:“周,代,齐,岷诸王连番被贬,此事已令天下震动,诸王惶惶不安,燕王宁王在诸王中势力最盛声名最广,皇上下一个动手的,必是二人之一,前不久,皇上派工部侍郎张呙牧守北平,然后命谢贵、张信为北平都指挥使,北平军权尽在二人之手,饶是如此还不够,又命宋忠率兵三万,镇守屯平、山海关一带,钳制北平,燕王qíng势,可谓危矣。”

说完紧紧盯着我,我见他神色古怪,突然想起父亲,出入随从,言行举止,贵盛不下舅舅,莫不也是诸王之一?

刚想起此处立即怒从心起,gān脆掉转话题:“纵使乱像初显,想来也不至于立时便出兵放马,我一介普通女子,不招惹也便是了,对了,为何不见另几位哥哥?”

沐晟道:“长兄去年也逝了,昂在京师,至于昕……”他满脸怪异神色的看着我:“他在为你守坟。”

啊?!

西平侯府七年后的夜,与以往的每个夜并无不同,藏鸦别院我的卧房,也陈设如前一模一样,甚至连我chuáng前束帐的玉钩上,我曾经淘气系上的一串珠子,都依旧在飘摇的烛火里,发出暗暗幽光。

我抚摸室内一桌一几,触指冰凉的感觉,终究是没有人再会温暖它们了。

沐晟说沐昕每个月都会来一次,在我的卧房里呆一整天,谁也不知道他做什么,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沐昕,乃至沐家人,一直以为我死了。

那年我病重被近邪带走,舅舅是知道的,但为了避免更多麻烦,舅舅对家人宣称我已病死。别人倒还罢了,沐昕却因此大病一场,痊愈后便缠着舅舅,要去上我的坟,舅舅被他缠得无奈,随便令人弄了个空棺做了个假坟,埋在侯府后山,沐昕去好生祭奠了一场,不知怎的又冒出主意,闹着要将我迁葬,说我一直不喜欢侯府拘束,向往府外广阔天地,不能生拘束了我,死也困我在这,定要舅舅把迁葬之事jiāo给他,舅舅被bī无奈,为了这小子死心,gān脆找了个女童尸体,装入空棺,然后就叫这小子自己去搬弄。

沐昕也是个倔小子,竟真的带了人,迁了“我”的坟,也不告诉任何人,只说山清水秀,“我”定很喜欢,每年“我”忌辰,他便携了诗书,自去给我守坟,一守就是数月,难得回侯府,沐王府众人深以为异,却又不敢直接问这小爷,有次灌醉了他旁敲侧击,才知道,这家伙搭芦为居,素衣荆门,就住在“我”坟旁,甚至在天热的时候,就睡在“我”坟边!

我抬头,仰望玉台秋月,看那寒光淡淡穿过朱门庭户,都说转眼落尽繁花chūn去也,人非物逝星霜变,却不曾想,依然有人将我如此深深记得,想起沐晟说他白衣散发,浓酒残诗,于那远离红尘清幽去处,与孤坟对饮,向冷月酹愁,醉至浓处,就地躺卧,纵qíng悲歌山水之间,又是怎样的一种悲凉?

……

不知何时,眼角却已微湿,我拈起那滴泪珠,对着月光照见那剔透晶莹,只觉怅然无限,万千思绪,一半烟遮,一半云埋。

窗外,有人轻轻笑了下。

我一弹指,将那泪挥散于指尖,冷笑抬头:“你莫非迷上了这梁上君子勾当?”

贺兰悠坐在屋顶上,正淡淡俯视着我,一天清辉之中,他银袍委地,黑发披散,神韵迷离的容颜不辨悲喜,点漆似的黑眸却深幽如同苍穹。

他对我举了举手中的酒壶:“我坐的是屋顶,不是房梁。”

我轻轻一跃,坐于他身侧:“贺兰悠,你为什么不走,你的药力已经解了,武功也教给我了,我想不出你还有留下的理由。”

贺兰悠想了想,又现出他那招牌羞涩笑容,我怒道:“贺兰悠,你少给我来这一套,你知不知道我一看你这样笑就心里发毛?”

贺兰悠奇怪的看我,一脸无辜:“我只会这种笑法。”

我气结:“你从小是和狐狸住一窝的吗?”

贺兰悠目光一闪,那瞬间我突然觉得有道奇异的星光流过他眸中,未及看清便已消逝,他却已悠悠笑起来:“你说对了,我是和狐狸一窝住,不仅有狐狸,还有狮虎熊豹,一窝的野shòu。”

我深深的看他:“贺兰悠,你的童年,我想未必比我快乐吧?”

上一篇:帝凰/沧海长歌 下一篇:凤倾天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