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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倾天下(181)

沉默如哑语,快捷似飘风,高台之上,指若翻花,高台之下,旗若流火,无声呼应间,端的是奇妙而美丽的姿态。

而三十六条红影,翻飞转侧,步履流电,依据那不同手势旗语,变化出无数极jīng微极奇妙的阵法,锋矢,偃月,衡轭、九宫、半月,鱼鳞、八风、雁行、恒阳、天应……有上古名阵,有今世奇阵,更有外公自创的,等闲人等不能窥其堂奥的jīng妙阵法,更多是霸道的杀阵,虽只区区三十六人,然阵法排布之间,杀气凛冽之意自生,竟似隐约可见血色弥漫,依稀可闻厮杀嚎叫,连明亮的日光,都似被隔绝于肃杀阵外,如水般大片大片的被泼了出去。

“百年沙场,千载名阵,月照huáng沙,血染荒茅……”我停下手,悠悠笑道:“传上古名阵因覆灭生魂无数,yīn寒诡秘,自生杀意,如今看来,倒确有几分意思。”

父亲早已变了脸色。

他也是久战将军,自然发现这些阵法,有很多,不死营并没有用在战场上。

而原本站得离不死营很近的朱高煦,早已被那三十六人的杀气与真气bī出了好远,脸青唇白,不能言语。

我斜斜靠着椅子,懒洋洋笑道:“父亲,你是聪明人,看到现在,当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父亲默然,半晌道:“为何不肯将不死营给高煦?你担心他不能善待不死营?当初淝河之战,是杨熙带兵救了高煦,算起来是救命之恩,高煦不会亏待他们。”

就是因为这个,更不能让不死营划归高煦统属,我心中冷笑,面上只淡淡道:“他不配。”

不待父亲发作,我抬手指向已经站回笔直队形,气息稳定的三十六人道:“一个没有武功的首领,能驾驭这人人武功不弱的qiáng军?一个只会粗浅阵法不懂奇门八卦的首领,能够如臂使指的指挥阵法qiáng绝的不死营?一个半路出家夺人嫡系的首领,能够理解并使用不死营铁血训练和百战沙场练就的默契?父亲,我告诉你,指挥不死营,单凭蛮力,不够,单凭兵书,不够,单凭地位,那更不够!”

“那只会làng费了不死营的qiáng绝能力,làng费了我的心血。”我冷冷道:“所以,朱高煦,不成!”

父亲深思的看着不死营众人,又看看朱高煦,忽冷笑道:“你说来说去,还是不肯将不死营jiāo还。”

我哧声一笑,“说了半天您还没理解我的意思,我既然答应,岂有反悔之理……父亲,我就一个条件,不死营,只要不给皇子,那么无论谁统领,我都会将这些jīng妙阵法与指挥不死营的诀窍,倾囊相授。”

面上坦然而言,我心中却在叹息,既已知父亲心地,我如何还愿将不死营拱手相送?只是实在明知父亲yīn鸷xing子,若他确定不死营不能为他所用,他一定宁可玉碎,也不会成全我。

我不能害了那三千弟兄和杨熙,我唯一能做的,只能是尽力为他们找到个好主人。

哪怕,从此永生为父亲猜忌。

父亲果然心动,虽面有不豫之色,却终于斟酌道:“朱能如何?”

我点头,“其人武功不弱,忠义刚直,可。”

父亲看我一眼,那目光竟令我心生寒意,然而他转瞬收了目光,命杨熙等下去,杨熙离开时,几次注目于我,我对他微笑,示意他早回。

他似在无声叹息,最终转身而去。

朱高煦虽没听见我和父亲对话,但看父亲脸色也猜知一二,拔腿便向高台奔过来,父亲却已站起身,道:“回去罢,明儿再进来觐见。”

说着便上舆,留下朱高煦呆呆立于广场之中。

我看看天色不早,便yù出宫,出来这么久,沐昕一定担心了,却听父亲道:“怀素,你很久没见王妃和姐妹们了吧?今日既然来了,便不要走了,一家子一起用晚膳吧,我已命在坤宁宫聚芳斋备宴了。”

我怒气上涌,脱口就yù拒绝,然而突想到方家那许多人命父亲至今未给我答复,而自己已经jiāo出了不死营,如何还能令这事没个下梢?

当下漠然道:“遵旨。”

他不以为杵,当下亲自便要来携我的手上辇,我闪身避了,道:“父亲,于理不合。”

自去坐了宫轿,一路慢慢去了坤宁宫。

坤宁宫为了迎接女主人的到来,已经再次修葺过,聚芳斋更是张灯结彩,宫人穿梭来去,如彩蝶翩跹,一派花团锦簇的皇家富贵气象。

晚宴设在一处湖心亭,深垂连珠帐,轻挽澄水帛,金凤龙脑异香袅袅,鲛纱明珠jiāo相辉映,我到时,莺莺燕燕早已一堂,除了父亲,全是他的宝贝女儿们,主座下设六张青玉几,除了右一紧靠着父亲和王妃的那张,其余都坐了人。

父亲先到了,正与王妃并坐主位,亲热的挽了她的手低语,见我过来,招手道:“怀素,坐。”

我看看他指的方向,微微一笑,对王妃淡淡一礼,毫不客气过去坐下。

便听见有人低哼一声。

我毫不意外的侧头,对身侧的朱熙晴一笑。

她青了脸色,重重一哼,掉转头去,我知道她心有不甘,按照座次,我应排在右二,而她本应在左二位居我之上,如今父亲这不按常理的座次安排,使得她屈居我之下,如何忍耐得?

我懒得理她,目光向左二那位真正被我占去了位置的正主儿投去,她倒是神色平静,并不在意模样,服色也只是寻常,她和她身侧那高髻端丽女子,想必是父亲那早已出嫁,我一直缘悭一面的长次二女了。

感应到我的目光,她抬起头来,我却已将目光转回,在燕王府这几年,我早已对所谓兄弟姐妹友爱亲qíng毫无期盼,还是离远些比较好罢。

噙着一丝冷笑,我终于看向末座,朱熙音。

她今日装扮得着实奇异。

素裳如雪,云鬓堆鸦,周身上下,更无缀饰,丝裳如云裹着她纤秀身子,堆雪砌玉,鲜洁难言,只眉心一艳红珊瑚,如泪滴一颗莹光闪烁,衬着她霜玉般的额与颊,红得越发的鲜艳妖魅,明明是极其清素的装扮,不知怎的因为这一抹娇红,便分外的摇曳潋滟,风姿盈盈。

眼前这巧心以分歧鲜明的色彩,妆扮出仙姬之姿的丽人,是昔日那永远衣着中规中距,华丽jīng致却无特色的常宁郡主?

我想了想,笑起来。

果然近来事多,却是忘记,这位温婉郡主,向来是最擅长多面善变,面具无数的。

只是……我沉吟着打量她,这身装扮虽美,却隐有风尘味道,怎么看都不应是出席皇家聚宴的尊贵公主所应着。

再说,在这般类似给王妃接风场合,着素?宫中不许着白,她不知道?

我将目光投向主座,果见王妃神色不豫,倒是父亲,不知为何,频频注目熙音,但又不似因她衣着不当而生怒,那目光里,反有几分回忆思索之色。

我看着他神qíng,看着熙音美丽而不合身份的妆扮,想了想,了悟一笑。

“……我娘是北平莳花楼的清倌儿,听说她当年容颜胜雪,风姿清绝,可谓名冠北平,父王有回微服游玩,偶遇我娘,便收了做侍妾。”

那年,妙峰山黑暗幽深的dòng中,姑姑的头颅旁,熙音曾经对我说。

“当初也过了段举案齐眉,两qíng缱绻的好时光……”

她说:

“娘多少次抱着我,说:‘乖囡,你要像我,像我,那样你就会多少有些像那个女人,哪一日我去了,你爹会看在你长相的份上,对你好些。’”

她说:

“他抱起我,有点恍惚的看我,我知道,娘说过,我有一点点那女人的影子,那一刻他看我的眼神如此温qíng,我却不知道自己该悲该喜……”

我微微笑了。

熙音啊熙音,有我在,你再学不了刘舞絮,于是,你便潜回流逝了数十载的岁月,妄图寻回旧日的记忆,妄图以自身为镜,映照出燕王戎马一生里,那段也许早已淡薄的短暂心动。

昔年莳花楼前,重幕深处,花慵沉睡,帘卷飞萤,少年藩王与绝代伶人,英姿勃发与娇弱不胜,好一段你侬我侬,香艳缠绵。

时隔多年,佳人已去,少年藩王却已迈步至天下之巅,举目四顾,意气风发。

人在得意时,最易动qíng,而巨大成功奔赴入怀后,位于绝顶,再无人可以并肩时,那孤家寡人的生涯,却会让人有一刹那的空虚。

只是一刹那呵……

熙音,你是在,试图以久远的回忆,抓住这一刻的软弱吗?

原来你亦如此dòng窥人心。

只是,我为你可悲。

堂堂公主之尊啊,需要以昔日名jì之姿容,触动渐行渐远的父皇的记忆,找回他对你的温qíng与宠爱。

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我一抹讥讽的笑容如此明显,明显到一直垂目不语的熙音也抬起眼,目光对上,她平静无波,我的心却震了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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