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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倾天下(23)

贺兰悠却立即伸手拉住了我,他不看我,只是看着宫内的火:“太危险,我去吧。”

我心中一震,看着他火光里美丽非常神qíng温和的面孔,只觉酸酸热热的感觉缓缓泛起,温暖里歉意突生,不由柔声道:“还是我去吧,我轻功不逊于你,而且我还有这个。”我对他晃了晃手腕上艾绿姑姑赠我的银丝。

贺兰悠想了想,放开了我的手,却动手脱起衣服来,我一呆,脸上微微发热,却终究没有转过头去,贺兰悠将外袍脱下,递给我,轻轻道:“刚才我没有骗你,这衣服真的很有用的。”

我看着他温柔的手势,嗅着衣服所带着他的独特的暖香,还有少许淡淡的男人气息,笼罩了我,惶急失措顿时消散,直觉心qíng宁静而亲切,温和而甜美,美好里生出被所在乎的人关怀的满足,忍不住微红着脸一笑,笑容未逝便觉心酸,不敢去想贺兰悠此时心qíng,急急将袍子穿上,却从自己袖子里摸出一个旧锦囊塞给他,低低一笑:“刚才我骗你了,这只锦囊,才是最宝贵的。”

说罢不待他再回答,立即飞身而起,那少年进去已有一刻,如要救人,就绝不能再耽搁了。

至于那只锦囊,我淡淡一笑,里面,是那枚曾引起皇帝受伤事件的飞龙佩。

从墙头翻进王宫,我才发现我进来得多么鲁莽,这王宫大得没边没沿,简直就是一个小城,我要到哪里去找人?

因为大,里面的火势并没有完全蔓延到每一个角落,但凡是可以住人的宫殿屋舍,都是烈火熊熊不能近人,救人几乎没有可能,更别提完全陌生的qíng况下救人了,我微一思衬,那少年定与湘王家人有旧,那么他会直往王族中人住地而去,看了看四周的建筑格局,想了想外公教我的宫殿布局方位,确定正殿的大概位置,便疾奔而去。

天魔身法是极其轻盈灵便的,行动起来宛如云飞霞卷,转眼便到了正殿,那里似乎是起火的地点之一,火势曾经猛烈而充分的灼烧过,现在已经被烧得一片láng藉,大部分火头已移转至它处,只有零星火苗仍在轻舔着殿阁楹梁,我还没扑到近前,便闻到焦臭之味刺鼻,竟似ròu体被焚的味道!

我心一慌,三两步扑上已经被烧得看不出原来雪白色彩的汉白玉石阶,目光所及,顿时呆住。

遍地焦尸!

男人,女人,幼儿,老者,烧成焦炭不辨形状的,扭曲挣扎姿态痛苦的,张嘴向天无声呼号的,捂胸向地缩成一团的,俱都散发着ròu体焦熟的特殊气味,零落散在正殿各处,一眼看去,竟有数十具之多!

每具尸体,即使烧得躯gān俱无,五官不明,然而临死前身体诡异扭曲与姿态的挣扎蠕动所凝固成的姿势,都仿佛在长声惨嗥里。诉说无尽的悲愤与不甘。

我只觉自己无意间误人地狱,或者不小心陷入噩梦,心跳如擂鼓,汗出似浓浆,震撼之下,顿时一步也动弹不得。

有什么东西滚下玉阶,落在我脚边。

我麻木的低下头去,一张烧得焦烂的脸,正对着我,月色冷冷斜过来,透过烧穿的屋顶,照在漆黑的头颅上,那被烧得只看见牙齿的脸上,雪白森森的闪着寒光,仿如正在狞笑这世事,如此颠覆,如此悲凉。

那头颅上未完全烧毁的九翟冠,表明了她的身份。

我退后一步,握紧手掌,指甲深深陷入ròu里,一瞬间看见了很多被烧得斑驳的珍玩首饰,那些珍珠翡翠冠,点翠凤钗,赤金盘螭璎珞圈,无不昭示着那些尸体们的身份,曾经,这些首饰的主人或华贵或娇媚,裙裾间香风隐隐,拂过这百年宫殿富丽画堂,锦缎绫罗里包裹着的笑意盈盈的脸,一定以为自己会永远美丽尊荣下去,一定不曾想过会有今日,面目莫辨,焦黑一团,凄凉如斯。

这些姬妾里,应该也有那孙小姐的姐姐吧?难怪先前在街上,她那般悲切惊惶yù死,美人红颜,数载繁华,竟敌不过人间风雨,流光飞舞,转瞬匆匆。

皇家富贵最无常!

有细微的呜咽声响起,响在这火光与焦臭与尸体并存的地狱般的大殿里,幽幽远远,迤逦不去。

我浑身一冷,缓缓拾步上阶,银白的袍角拂过地面,瞬间斑斑焦黑,犹如泪痕般淋漓。

一路,睁大的眼,发白的瞳孔,青灰或焦黑的肤,扭曲的死状……

被烧断,零落各处的残肢……

走到最后,我gān脆闭上了眼,这人间惨剧,坚qiáng如我,亦无法淡然承受。

呜咽在耳侧缭绕不绝,我睁开眼,随即看见那少年,跪在殿中座下几具尸体前,以肘支地,漆黑如缎的长发散披了一地,低微的呜咽,正是由他深埋的脸间传来。

我小心的绕过那些横陈垒积的尸体,走到他身前,一眼看见当中一具男尸,虽然烧得残破,依然可见身躯高伟,肩阔体宽,身着冕冠玉圭,衮服九章,竟是亲王朝贺谒庙时的正统冠服。

他脸上还算保存完好,却没有那些人惨烈呼号之态,面容平静,只是眉宇间微带悲凉之意。我看着他如此端肃从容就死,毫无惊惶之态,心道不愧是百战将军,文武全才的湘王朱柏。

只是这般qíng状,可以说明湘王宫惨剧并非遭袭,竟是有计划的自杀,是什么样的变故,能令先皇皇子,天潢贵胄的湘王走投无路,选择这样惨烈的结局?

那少年此时已直身而跪,喃喃抚尸流泪,那里是一具年轻的男尸,也是正装品服,神态平静,眉目间看来和朱柏有几分相似,那少年不住低声道:“子望,子望,你如何就这么……”

火光残影里,他背影清瘦,肩头颤动,我心中惨然,几乎便要落泪,然而终究是忍住了,不忍再见他如此,转头他顾,想寻寻是否还能找到幸存者,却听到身后那少年突然一声悲号:“子望!沐昕来迟了!”

“沐昕!”

我大惊,立即转身,正要拉住他问个明白,眼角却觑见屋顶一处巨梁,终于耐不得这长时间的灼烧,从中断裂,轰隆一声,半截横梁,挟着火焰,直直向沐昕砸下!

沐昕正沉浸在悲伤中。竟是毫无察觉,一动不动。

“刷!”

银光闪过,流电飞弹,飞快的在沐昕腰上绕了一圈,我手腕一振,轻声一喝:“起!”

火焰如流星不断坠落的殿宇里,沐昕应声而起,长发飞扬,一路倒退飘落我身侧。

几乎在他身体刚离开险地的瞬间,横梁便立即狠狠砸落,顿时将那些尸体再次猛烈燃烧。

沐昕惊呼一声,便要扑上,我手腕一扯,生生将他拉住,厉声道:“死者已矣,终化飞灰,你看开些!”

他浑身一震,背对着我不再动弹,良久,才喃喃道:“烧了也好,下辈子,莫再托生帝王家罢……”

此时火势再起,愈发猛烈,热焰已经bī得人站立不住,贺兰悠的袍子虽是好东西,阻隔了很多热气,但毕竟不是金刚铁甲,我心知再不走只怕真要永远留在这里了,当下不再迟疑,一把抓住他衣袖,喝道:“走!”

沐昕黯然一叹,正待随我纵起,突然面色一变,大喝道:“小心!”

猛扑过来一把将我按倒,他qíng急之下用力过猛,自己也收势不住,两人立即栽倒,骨碌碌滚了出去。

身后传来重物落地声响,我惊魂未定,回头一看,是我身后的一扇紫檀镜架,因为支架被烧毁,倒了下来,我只顾着担心梁上,却全然没注意到身侧,幸亏沐昕站在我对面,看了个明白。

我舒了一口气,勉qiáng笑道:“这下好了,咱俩各救对方一命,也算扯平了。”

沐昕缓缓放开了手,目光却紧紧盯着我,竟次渐渐泛起泪光,我起来了他却依然不知道动弹,喃喃道:“难道刚才我已经死了,所以我见到你了?”

我怔一怔,突然觉得脸上有些怪异,摸摸,果然,面具在刚才跌倒的时候已经掉了。

沐昕呆呆看着我,容色雪白,清澈如水的眼睛里满是迷茫,那忧伤如此深邃,几乎令我失神。

“怀素,你果然生魂不灭,我想了很多次你长大的模样,想要在来生遇见你时,能够一眼就发现你,你却比我想像的更美。”

“原来我死了,就可以这样看见你,我真是错的很愚蠢。”

“我应该早点陪你去的。”

“你的死本就是我的错,我却贪生了这许久。”

他缓缓伸出手,微凉的手指轻轻触及我脸颊,如同抚摸绝世奇珍:“怀素,原来我错过了你很多年。”

我闭了闭眼,无法令自己忽略他语气里的无限深qíng,只觉得眼底酸涩,心底凄然,当年活泼明朗,骄傲倔qiáng的少年宛然近前,一颦一笑如此清晰,我突然明白了为何见了他感觉熟悉却又无法一眼相认的缘故。

少年时的沐昕明亮如阳光,清朗而gān脆,bī人的锐气里隐藏几分小小的可爱别扭,如今的他清朗gān脆依旧,却忧郁如月,冷漠如冰,当年的温暖热力,早已被那些长久的悲哀与自责打磨得,dàng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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