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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倾天下(24)

留在记忆里的少年,变化已经大得令我不敢相认。

难道,他一直认为是他的鲁莽害死了我,并一直背负着这沉重的罪恶如此生活了七年?

因此成为了今日外表孤傲冷漠,内心温软苍凉的他?

到底是谁更残忍?

是我,还是那个醉卧孤坟的少年?

……

我的泪终于越过眼帘的隔阂,缓缓滴落,落在沐昕的脸上,他蘧然一醒,轻轻伸手去摸那滴泪,对着火光仔细端详,痴痴道:“怀素,有你此泪,沐昕死而无悔。”

沉思了一会,突然抬头看我,诧异道:“怀素,我没听说过鬼会流泪。”

……

我怒从心起,这人小时候不是非常jīng明的吗,怎么越活越糊涂,连是人是鬼都分不清,还要在这危险地儿夹缠不清,眼见火势熊熊,吞吐着bī近,再不走就做了一对烤jī,哪里还有耐心再和他罗唣,银丝一卷,扯了他就走。

“是人是鬼,出去再辨!”

※※※

我一向身法灵捷,沐昕的轻功也不弱,两人几个起落,已出了火势包围中的湘王宫。

乍一从炽烈的环境里来到清凉的地界,两人都觉得面目一畅心神大松,夜风凉凉的chuī过来,那惊魂一夜的燥热,险恶,无措,悲凉,熊熊烈火殷殷血迹,都似瞬间被chuī得消逝无踪。

然而谁也不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和沐昕,齐齐转身看向那昔日华美却注定要毁于今朝的王宫。

宫殿在烈火猛烈摧残下渐渐倾颓,透过已被烧毁的半扇宫门,可见廊柱半毁,门户歪斜,祝融肆nüè处火痕斑斑,却不知来年,是否会有新发的野糙从这断壁残垣间生出,以一片片碧油油的明亮,于风过时飘摇摆动,瑟瑟作响,犹如万鬼齐哭。

火红的朝阳渐渐升起,沉艳的颜色,透she在只剩半座的宫墙照壁上,如泼洒了一壁的鲜血。

繁华凋零,白云苍狗,世事飘摇只如斯。

我长叹回首,却看见一线阳光直直she过来,正投在我脸上,为那光线所刺激,我忍不住抬袖挡眼,冷不防沐昕突然伸手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我吓了一跳,甚至忘记了抽出自己的手,一任沐昕用看奇迹的目光直直盯着我,满眼的震惊与不可置信。

心里一痛再一软,恍惚里想起沐晟说起的那个寂寥làngdàng江湖,素衣荆门孤坟的少年,金尊玉贵的侯府公子,清华毓德的功臣之后,一生富贵于指掌之间,原可以活得比谁都幸福都逍遥,然而竟为了少时的一个无心之失,自苦自责如此。

是他太多qíng,还是世事太无qíng?

叹息着,我缓缓将手覆上他的手,以掌心的温暖向他宣告我的真实存在:“沐昕,是我,朗朗乾坤下,存在的不会是魂灵。”

他怔怔的看着我,似是不相信这般的惊喜就如此来到他面前,在那许多年的思念折磨之后,以一个最猝不及防的方式,突然出现。

泪光渐渐从眼底浮现,沐昕喃喃道:“怀素,我真不愿这只是一梦中……”

我心中酸楚,柔声道:“不是梦,是真实,我就在你面前。”

他依然恍惚:“可是我做了很多次这样的梦,每次都无尽欢喜,每次你都这样对我保证,然后醒来后依然是冷月寒窗……”

我无力的一笑,实在无法面对他泪光隐隐的双目里流掠的怅然忧伤,只好拉过他的手。

“啊!”

我满意的端详着沐昕手背上那个清晰的牙齿印,血迹正缓缓渗出,忍不住赞美自己糖豆吃得少,牙齿形状优美,并且咬得力度适宜,足够沐昕立即认清凶手并不致真正受伤。

抬头,我看向沐昕那波澜与星光jiāo映闪耀的深海般的眸,声音琅琅:“这样的保证,你满意否?”

沐昕捂住手,定定看着那伤痕,半晌,缓缓露出个微笑。

这一笑流光碧波,这一笑玉树琼花,这一笑生出霁月彩云,驱散长达七年的漫漫yīn霾。

贺兰悠和沐昕会面时,虽然一个笑若chūn风一个谦恭守礼,端正严肃得我无可挑剔,然而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

贺兰悠笑得也太羞涩了吧?……

沐昕这个长揖也揖得太长了吧?……

荆州府出了这么大的事,自然惊动地方,我不想和官府打jiāo道,更不想看着那两人的诡异神qíng,只好看天色,晨光熹微,天边有一道清慡的彩线,柔缓的迤俪开去,是一条光泽莹润的锦带。

当着贺兰悠的面,实在不愿和沐昕讨论“守坟”事件,那个齿印,足够他明白很多事。

问起沐昕接下来的去向,他沉吟着思量半晌,道:“前几年我常出门……那个……游历江湖,湘王幼子子望便是那时认识的,当时他与周王世子朱有墩,燕王三子朱高燧都在一起,相谈甚欢,如今周王被贬,湘王自尽,子望也……我倒是想起了高燧,yù探望他一番,也好商量些事qíng。”

轻轻一叹,他又道:“我前段时间在应天府附近,隐约听得,有人以私印钞票罪告发湘王,这是谋逆大罪,所以赶了来荆州府,想劝劝湘王早施对策,谁知道他竟至烈xing如此。”

我点了点头,心想沐昕要去燕王府,我又该去哪里?难道真的要去崆峒当掌门?天下虽大,自己终不知何去何从,贺兰悠却突然接口道:“正好,我也有要事需往北平一行,不妨一同上路罢了。”

我一怔,向贺兰悠看去,他正微笑向沐昕颔首,我皱皱眉:“怎么没听你说起?”

贺兰悠向我眨眨眼睛:“刚发生的。”说完转头示意,我疑惑的回头,便见几个老头,白毛飘飘,正疾驰而来。

啊!我心底一声惨呼,立即一把抓住贺兰悠:“我们的马呢?快快快,好马伺候。”

贺兰悠笑笑,指指身侧的马,我翻身跃上,急急招呼:“快快快,沐昕,别磨蹭,我们去北平玩玩,听说北方景色壮丽,一起一起。”眼见沐昕茫然之中上了马,横鞭一抽,三匹马同时窜出。

跑了老远才想起来问贺兰悠:“我们的马不是留在酒楼门口了么?而且马好像也不对啊?”

贺兰悠跃马挥鞭的姿态也仿如执笔写词,笑微微漫不经心:“刚才有个卖马的路过,我看那马好,就买了,又想到也许你救人出来还需要马,便多买了一匹。”

我哦了一声,点点头,眼见崆峒老头们越离越远,突然伸手,猛的一鞭抽在贺兰悠的马臀上。

那马猝不及防,咴律律一声长嘶,立即泼风般的撒蹄前冲,贺兰悠被驼着远远去了,却听见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笑意传来:“为什么?”

我笑嘻嘻看着他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前方,声音凝成一线传入他耳中:“湘王宫前是护卫重地,连个摊贩也无,又到了晚间,哪来的人卖马?谎撒得拙劣,罚你去前方寻客栈!”

风中隐约传来贺兰悠一声轻笑,我垂下眼,将刚才的笑意掩了,贺兰悠根本不会撒这么拙劣的谎,他不过是让我和沐昕先叙叙旧而已,任谁也看得出来,沐昕有话想对我说。

沐昕此时一脸平静的坐在马上,轻轻控缰,见贺兰悠远去,他转头看我:“怀素,这位贺兰兄绝非等闲人物,你是如何认识的?”

我大皱眉头,该怎么说?这家伙到我家偷东西,被我抓到了?这家伙爬到我马车底下,被我逮着了?这家伙中了我家的迷药,被我控制了?……

回想和贺兰悠的相识,总觉得他的温柔美丽表相下,隐约着无数不可走近的谜团,他的身世,来历,目的,都云遮雾罩,山深不知处,如今沐昕问起,我越发心中飘dàng,空空无底,不自觉的轻轻攥了攥袖子,原本放玉佩的锦囊已经没有了,湘王宫前一番心动,将飞龙佩给了贺兰悠,此心托付,究竟对否错否?

沐昕见我久久不答,立即转开了话题:“怀素,万未想到你不曾死,可笑我……”说到此处他突然顿住,我心中一酸,不yù将这话题延续下去,遂笑道:“当年我病重,舅舅打听到有位方外高人妙手回chūn,便把我送了去疗伤,那高人脾xing古怪,居处不yù为人知,舅舅为免麻烦,gān脆便瞒了你真相,害得你蒙在鼓中这许多年。”

沐昕深深看我:“我一直以为,是我害死了你。”

我皱皱眉:“这是从何说起?”

沐昕的长叹声如这晨色微凉:“如果当日不是我任xing闹事,就不会出……皇上受伤那事,你也不会被罚跪,只见了姑姑最后一面,你后来病重昏迷中喃喃不断,我当时就在chuáng边守着,听见你总在说:‘娘,为何避开我,不让我陪你最后一程。’这话我后来想了很多年,每每思起心痛无伦,总在想,都是我的罪孽,害你因此而病,最后抱憾而死,如此大错,竟为我这愚子铸成,真是百死莫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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