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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倾天下(5)

娘看了说好:“远山分碧色,舟从天上来。”

我自然得意,寻思着填了什么词合适,却左也不满意右也不合意,生怕làng费了我难得的jīng心之作,眼看寿辰将至,苦思不已。

便想了去舅舅书房,看看他平日都看些什么书,挑了他爱的书上的句子,舅舅定然喜欢,主意打定,便瞒了娘出门来。

舅舅的书房在瑞园南侧,我很头疼再次面对那个令我心虚的地方,走过瑞园时,忍不住东张西看,实在不想谁再跳出来坏我好事了,打量一周见没有人,不由松了口气。

气没松完,有人重重拍我肩膀:“喂!”

我被惊得一跳,回头看去,暗叫苦也。

又是沐昕那小子,他上次的苦头还没吃够么?又来撩拨我?

沐昕却好像全然忘记了所有不快,笑嘻嘻的看我:“怀素,你去哪?”

我挑起眉毛,他叫我怀素?他不是从来都只会喊我野种野丫头么?我还以为他根本不知道我名字呢。

沐昕见我不答,转了转眼睛,看看我行路的方向:“这条路只通向爹爹书房,你不是要到他书房去吧?”

这小子今天倒和善,我心里嘀咕,转xing了?上次那事后我还听说他被舅舅禁足了呢,居然一点也没迁怒我?

沐昕看我一脸狐疑,笑容更加和气,明亮的眼睛里,满是欣悦的光:“你何必这个表qíng呢,怎么说你都算是我表妹,上次是我说话过分,事后想想很过意不去,这里先向妹妹赔罪了。”说完居然老老实实作了个揖。

不得不说,这小子不怒发冲冠的时候,还真的看起来挺顺眼的。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回了一礼,然后,绕过他,走路。

沐昕手一张,拦住我:“怀素,如果你要去爹爹书房,我就劝你不要去了。”

“为什么?”我这才正眼看他。

“爹爹正和家将们商议要事,传话说不许任何人靠近。”

我皱皱眉,那倒真不好办了,看着沐昕,突然眼睛一亮,这家伙一定知道舅舅喜欢什么样的诗词,不妨问问他。

不过这小子不是个好东西,今天这般好脸色也难讲就是痛改前非,我得防着。

故作漫不经心道:“哎呀,真可惜,我本想去向舅舅借几本书来着。”

沐昕撇撇嘴:“书哪里没有?你那个乌鸦别院会没有?”

我懒得去纠正藏鸦与乌鸦,笑道:“书自然是有的,只是前几日听舅舅说起,他那新搜寻了些好书,还说了最喜欢谁谁的诗……哎呀,瞧我这记xing,他说的是谁来着?……”

我故作苦思状,偷眼瞧沐昕神qíng,他果然上当,很快接口:“张孝祥嘛,爹爹喜欢他的词,豪迈旷达,气魄坦dàng,爹爹总说,千古词豪,唯张与苏。”

我眼睛一亮,喜笑颜开:“对对!张孝祥,一首念奴娇过dòng庭,写得yù舞飞天出神入化,舅舅一代名将,也只有张孝祥的词风,方配得起他的赫赫威名。”

沐昕眯起他那双澄澈的眼,歪歪头看了看我:“你也懂诗词?”

我有点恼怒他的轻视,不过想到想要的消息即已得到,何必和这小子一般见识:“不懂不懂,胡说而已,它认得我,我不识得它,既然舅舅不见人,我便回去了,告辞告辞。”

转身就走,那小子也不来追,走出几步,我心下疑惑,忍不住回身去看,却见那小子似笑非笑,立于道路,微风chuī动他锦罗白袍,气韵里散发的脱俗神姿,令我难得怔忪。

回去别院,急急研墨濡毫,一气呵成:

“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像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写完晾gān,偷笑着卷起,连娘也没给告诉,我要给所有人一个惊喜。

舅舅寿辰那天,我再次见识到贵盛锦绣,豪族风流的奢侈排场。

鲜艳的红毡毯一直铺到正门之外,门外骏马香车软轿官轿停了好几里地,来往人流络绎不绝,院内设彩幄锦棚,陈放各级官吏名流送上的寿礼,几个师爷在棚中登记来客礼单,手腕酸了都没空休息,唱名的礼宾清脆的嗓子已微带沙哑,也难怪,从早喊到午,还得声音悠远抑扬顿挫,也真不容易。

大小官绅们堆着满脸的笑,热络络的挤进正厅,厅里又是一番景象,满目辉光尽多华彩,一鼎一鹤一灯一屏都洋溢着骄人的富贵气息。青花缠枝牡丹纹罐cha雀雉翠羽,白瓷三足炉燃名贵龙涎,紫檀家具多宝格太师椅整齐排列,钧窑天青釉仰锺式花盆厚润艳丽,更有珍玩无数熠熠生辉,但最引人注目的,是正面大幅的玫瑰红织锦缎垂帘正中,一个金光灿灿的寿字耀人眼目,据称,那是今上御笔。

众人对寿字啧啧称叹,欣羡之意现于言表,沐家开国功臣,赐镇云南,在当地权势熏天,威名赫赫,舅舅又是今上诸义子中最受宠爱的一位,他自幼由马皇后抚养长大,qíng义深浓非等闲可比,他的生辰,别说云贵当地高官纷纷拜贺,便是京城显贵,也来了不少。

三司长官自然都来了,云南布政使,都指挥使,提刑按察使齐聚,至于都转运盐使,云南知府等正三品下的官员,只怕打烂算盘一时也数不清,甚至一向不受地方辖制的锦衣卫指挥使,都殷勤上门,一时间满府冠盖云集。

娘一向不爱热闹,近日又看来总有些不适似的jīng神恹恹,自然不会掺和这类场合,我换了一身鹅huáng云锦通袖宫袍,雪白的嵌翡翠玉带。两边发髻各戴一朵指顶大西洋珍珠碧玉镶嵌的宝花。铜镜里看自己,huáng得娇嫩,绿得青翠,衬着淡淡眉粉粉唇,鲜亮得如同早chūn积雪里初初盛放的迎chūn。

携了寿礼去正堂。从别院出来,经翠微堂,便是听风水榭,踏进迂回转折的柳木长廊,即可见侧面的大片莲池,汉白玉为底,水色清冽如镜,两行垂柳滨堤而衍,堤在湖水间蜿蜒前伸,直至在水中央的“蒹葭亭”,说是亭,其实只是檐角做成亭的形状,底下依然是房舍结构,却在四面皆有大幅雕花隔扇半掩半闭,凉风鼓dàng而入,chuī得白纱垂帘飘然yù飞,站在窗前,可见碧水环绕,莲叶田田,水上扁舟数叶,几名绿衣女子执桨往返,想是一应用度,皆以此轻舟运送,闲常人意yù登萍渡水也不可至,真是处私密轩敞风雅明净兼而有之的好所在。

我微笑看那亭,喜欢那般位于红尘之中而又远离烟火之外的独特意韵,正要绕过,忽见一人开门出来,展露一口白牙,细长的眼角微微上挑,温柔而又朗然的向我微笑:“怀素妹妹,别来无恙?”

第二章 长沟流月去无声

怔了一怔,我近前两步,仔细看去,那少年紫罗袍白玉冠翠佩革带,眉目清朗秀气,笑起来喜欢眯起细长的眼,像只猫,可爱的,温善的,纯良的幼猫。

顿时大喜:“允哥哥,你也来了?”

想起常和允一起来看我的那个人,不由更加高兴,探头去望:“gān爹呢?他来了没有?哎呀你别挡着,我进去找找。”

一只温暖而不算宽厚手掌轻轻拍在我头上,轻得似乎怕弄乱了我一根发丝般,随即一个微带沙哑的声音响起:“野丫头,找什么找?给我看看你,这么久不见,又长高了,越发出落得仙女似的。”

我笑嘻嘻的转头,身后,是娘的义兄,舅舅的好友,我的gān爹,我只知道他姓朱,至于名字,娘和舅舅都没和我说过,我也不问,当朝皇姓,和舅舅又jiāoqíng非凡,想必是皇室中人吧,gān爹来的少,自记事起,我只见过他三次,在更小的时候,他见了我,总是高高将我抱起,让我在他并不qiáng健的臂膀间旋转,引得我咯咯大笑,而他的儿子允,便会站在一边微笑看我,眯着细长而微带明媚的眼,俊秀的脸上,是永远温和而包容的表qíng。

如今我长大了,gān爹无法再抱我,只能这般极其温柔的,抚摸我的头发,我心底有微微的怅然,突然恨起过于整齐的妆饰,抬眼看gān爹,他一脸慈和,圆润的眉眼,风度闲雅,然而,我惊讶的发现,即使年方三十许,他却已老去,连两鬓,都已微白。

舅舅生辰,他们来也是qíng理之中,只是为什么不去正堂?

我的眼神泄露了我的疑问,gān爹笑笑:“去正堂不太方便,刚才已经给你舅舅拜了寿,允喜欢这里清幽别致,说要在这里暂憩,不过刚才看到你,我便知道这家伙的真意了。”

允听了最后一句,细瓷似洁白的脸忽然微微红了一红,却也不辩驳,只是微微笑着看我。

我坦然微笑看他,并无任何羞涩之意,也许我的目光过于明亮直接,允在与我的对视中竟有些许失措之感,踌躇少顷,轻轻转过头去。

我平静转开眼看向gān爹,他一直注视着我们,我看向他时,正捕捉到他眼里一抹微微忧虑,但瞬间散去,几乎令我无法肯定我的感觉是否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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