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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权(149)+番外

她要记住娘此刻的伤口,如同记住这个森凉皇朝所给予他们母子的一切,记住这十六年艰辛忍rǔ苦痛挣扎,记住在她以为一切都将好转,她终可以让母亲悠游下半生的时刻,有人狠狠将她和她的亲人,从梦想的云端推落。

她要记住这世事多苦,如这伤口血ròu翻覆,这割裂的血ròu从此长在她的心底,随时光荏苒而日久深刻,永不愈合。

珠帘一掀,天盛帝跟了进来,他终究还是不放心。

凤夫人不说话,凤知微也不说话,她闭着眼,感受着娘的手指,在自己掌心画的字。

那手指无力而轻微,绵软几不成字,刻下的却是她一生里最重的烙痕,不在血ròu中,体肤间,却在灵魂里,梦魇内。

“知微。”天盛帝眼光转开,避开那个惊心的伤口,神qíng温和而悲悯,“你要节哀……”

凤知微听着这和蔼的语气,唇角露出一丝森然的笑,她看着凤夫人突然有些急切的眼神,安抚的捏捏她的手指。

娘,您放心,我明白。

她转过头去,已经换了一脸感激的哀切,“陛下……”

凤夫人手指动了动,捏着她的手,努力往天盛帝方向凑,凤知微犹豫着,抿着唇,有点怯怯的看着天盛帝。

这母女二人的神qíng和动作,看得天盛帝心中一热,赶忙上前一步,接住了凤夫人递过来的凤知微的手。

他将凤知微的手接在掌心,一触即放,随即沉声道:“知微,你母亲于国有功,那许多年朕亏负于她,如今朕补偿在你身上,从今后,朕封你为圣缨郡主,也将你当女儿看待……你……放心……”

凤知微眼泪,无声流了满脸。

“臣女谢恩!”她重重跪伏在天盛帝脚下。

手指抠在金砖fèng里,无声无息用力,再无声无息裂开,鲜血缓缓浸润而出,流进接fèng,那里有一片暗色的痕迹,是不久前凤夫人流出的血。

她在那样裂心的痛里,无限孺慕的仰头看着天盛帝,直如看着自己的父亲。

天盛帝想着这孩子身世堪怜,从此后就是彻头彻尾的孤儿,心中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凤知微却已跪在地上转了个身,转向看着这一切,唇角微微弯起的凤夫人。

凤夫人是在笑。

知微呵……她的知微。

从来都是她为之费尽苦心保护珍惜的女儿。

无论多么悲愤yù狂,无论多么伤心yù绝,无论被怎样的苦痛压得yù待奋起崩毁,她依旧清醒明智,永远做着最正确的抉择,哪怕这抉择需要她用尽全身力气,哪怕她努力的收束那恨,收束得浑身骨节都在格格作响。

她看见她灼灼仇恨,化作那眸底浓得化不开的血色,看见她无尽愧悔,在内心里翻涌激dàng生灭不休,看见她着黑裙,骑黑马,驰骋在天盛万里疆域之上,手中长刀如雪,划裂一个时代的富盛繁荣。

于是她浅笑着,满足的让自己飘起,这人间太过沉重,她再经不起一点尘埃的压迫。

这一生苦心绸缪,这一生qiáng自隐忍,都只为等待这最后的决然结束,来成就悍然的开始,等着那一抹huáng昏地平线,沉了谁家的皇朝旗帜。

她累了,以后的事,就jiāo给继续行走的人们吧。

终可含笑归去,坦然去见他。

哦不……还差一点……还差一点……

她将自己按沉了几分,挣扎着睁开眼,示意女儿凑近来。

凤知微将满是泪痕的脸,凑向她的唇边。

她的脸,和她的唇,一般的冷,一般的冷,像是极北雪山上永冻的雪,从此后再见不着人间日光,从此后再无热度可以温暖。

“不要怪娘……不要怪……你弟弟……”凤夫人露出一丝歉然的笑意,在凤知微耳边呢喃,“……他活着……就是为了……代你去死的……”

一点游音,散在风中,气息如窗上霜花,薄凉的,淡了。

一生里最后一句话,却依旧清浅如风而又沉重若锤的,砸在了那女子此刻已经千疮百孔的心上。

“啊——”

一口鲜血,斑斓惊心的,喷在金砖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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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的天色,总是那么拘在四角的天空里,方方正正一块,不让你越过规矩的藩篱去。

就像一具棺材,让ròu体永远的沉睡其中。

凤知微盘膝坐在宁安宫偏殿内,面对着两具棺材,读完凤夫人藏在腰带内的给她的信。

她一字字看得认真,每个字都看得十分用力,很久很久以后,她将信凑近长明灯,慢慢的,烧了。

信笺在火头上微微卷起,飘落成灰。

火光映着她的目光,无限森凉,像一片无涯的深渊,看不到底的黑。

长明灯执在掌中,白幔在午夜的风中微微飘dàng,她执着灯,游魂一般在两具棺材间行走。

有一具,是凤皓的。

验明正身之后,按例要抛去化人场,她求恳天盛帝给弟弟一个全尸,天盛帝看着她满眼的血丝,沉吟了一下,同意了。

“这是陛下宽慈。”还尸体给她的太监尖着嗓子道,“历来进化人场的,就没有全尸的。”

陛下宽慈。

她在微弱的长明灯前,轻轻笑了下。

给你具尸体,也叫宽慈。

不过没关系,和我比起来,你确实宽慈——将来你就知道了。

再次给长明灯添了油,她倾身,仔细的看着凤皓。

那孩子静静睡着,睁着大大的眼睛,临死前瞳孔里还残留着惊恐痛苦之色——他走得很挣扎很不甘。

凤知微凝望他良久,缓缓伸手抚着他冰冷的脸,上次触摸他是什么时候?不记得了,她是如此的厌恶他,从不愿碰他,她恨铁不成钢,小时候觉得那是个讨债鬼,长大后觉得这个弟弟是她最大的拖累。

在他即将代她而死的前半年,她还暗中使坏,将他一直关在刑部大牢里。

他一生的最后时间,是在牢里渡过的。

原来她才是那个最大的拖累,原来她才是那个真正欠了别人永远无法偿还的人。

娘说亏负他,最起码娘还溺爱了他十六年,给了他尽力的补偿,而真正欠着他的自己,冷漠相待了他十六年。

她的手指,缓缓在他脸上拂过……皓儿……让我这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抚摸你一回。

你一生里为姐姐而活,为姐姐而死,却没有得到姐姐的温暖,此刻且让我补给你,虽然注定永远已迟。

她的手指,也没有合上凤皓大睁的眼睛。

皓儿。

我让你看我,看清楚我。

这是天下最为绝qíng的姐姐,最为冷漠的亲人,最为愚蠢的女子,她用十六年的时间,来辜负你。

……

油灯的光芒缓缓游弋,暗夜里像是明灭的鬼火。

她停在凤夫人棺前。

娘。

我曾无数次问过你,当年夭矫绝艳的火凤女帅,是被谁磨灭了一生的戾气和光华。

你完全可以不给我答案,为什么一定要用死亡,来告诉我这个问题的唯一结局?

我们曾经约定,一起离开帝京,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老天从来不愿成全我哪怕一个最为卑微的梦想,你永远没等着我,我永远不能和你一起,悠游山海,过世外桃源生活。

这,是不是命?

我至今不敢去想你如何熬过了那十六年。

我至今不敢去想,那次我回秋府,你带了新做的一件衣服来送我,我却因为你不肯送弟弟去首阳山,将您拒之门外,那天下着小雨,我隔门等着听您离去的声音,我等了多久?等到我快睡着……那天你的衣裳,一定里外全湿。

直到今日我才明白。

你不能让他被送去首阳山,因为离得太远,事qíng败露没人代我去死。

你不能让他被逐出府,因为他在府外无法自保,一旦出事没人代我去死。

娘。

你是要用这两具我唯一亲人的尸体告诉我,时光无法倒流,再多的愧悔也无法弥补当初的错。

哪怕今日我睡进这棺材里,将自己垫在了棺底,也永远无法换来你微笑和我分吃一个馒头,无法换来弟弟在桌子那头,独享那碗白菜汤。

这一年我锦衣玉食,享尽人间荣华,然而到今日我才明白,我真正想要的,还是三人围桌,头碰头,喝那一碗白菜汤。

追不及,挽不回,这人世间,无限悲凉。

灯光渐渐的灭了。

夜半时分,飘起了雪。

雪势很大,扯絮丢棉,很快便是厚厚一层。

凤知微无声无息,单衣薄衫,走在雪地里,冰凉的雪没过脚踝,彻骨的冷,却又不觉得冷——从今天开始,再没有什么事,可以让她冷。

从今天开始,她已经沉睡在了永冻的深雪里,一无所有,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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