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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本色(200)

墙头上挑着数盏气死风灯,照出一团朦胧的光晕,她在城头出现时,城下广场顿时一片鼓噪之声。

“女王来了!”

“就是她!就是女王!”

“就是她害死了太尉!”

景横波手扶着冰冷的城墙,石fèng里生了霜,沁凉,掌心却灼热地烫,但无论冷或热,她此刻都感觉不到。

她只看见底下一双双愤怒的眼睛,有士兵也有百姓,帝歌城原籍浮水部的百姓也有不少。老太尉当年对百姓有活命之恩,更曾在浮水部遭遇大劫的时候,奔走于帝歌,让帝歌收留了一大批逃难的百姓,对于帝歌的浮水部百姓,他是恩人,是神。

隔着三丈宫墙,她能感受到那般灼灼的愤怒,似要卷出数丈烈火,将她吞没。

“自尽以谢!自尽以谢!”底下的鼓噪声,如làngcháo,一波波卷过。

景横波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眼的时候,她声音高亢,“闭嘴!”

身边宫胤衣袖一拂,一股滚滚气làng自城巅拂下,最前面一排的人忽觉烈风bī人,气息一窒向后一退,后头的人被撞着,下意识收声,一层一层,人群如渐渐退cháo的海làng,渐渐平静。

“我没有杀成太尉。”景横波第一句话开门见山,“无数人看见我在西歌坊救下成太尉,为此自己还受了伤,你们不去找那个刺客,反来玉照bī宫,你们的道理在哪里?”

人群一分,几个一身重孝的人走出来,抬出担架,担架上是成太尉的尸首,隐约可以看出脸色发黑,躯体僵硬。

担架边是一个老者,沉声道:“糙民是帝歌人氏姜月柏,从医五十年,帝歌大多数百姓都识得糙民,当知糙民一生,从不虚言假饰。”

一众人都点头,宫胤在景横波身边道:“帝歌第一名医。xingqíng刚正,悬壶济世。一生活人无数,从不收贫苦百姓诊金。”

景横波心中一沉。

连宫胤都知道这人名声,可见其人信誉度。

“糙民只说自己知道的。”姜月柏平静地道,“太尉胸前有轻微刺伤,但并未危及生命,令他身死的……”他举起身边成太尉的手背,“是这道抓痕。”他顿了顿,道:“抓痕有剧毒。一个时辰后发作,药石罔效。”

景横波看不清成太尉手上伤口,但知道一定有。

她怔怔地抬起手,此时才看见,自己两手指甲里还残留一点点皮屑和血迹,她记得自己冲进人群拉开成太尉的时候,确实是狠狠抓住了他的手,自己指甲长而坚硬,qíng急之下抓破是完全有可能的。

她心中一片混乱——怎么会这样?

姜月柏说完就不再开口,退了下去,尸首身边,一个少年悲愤地道:“家母早逝,家父多年未续娶,更无近身侍妾,这抓痕,除了你女王陛下,再无他人!”

“我若想要杀成太尉,大可在西歌坊就不救他!”景横波冷然道,“何必费这事!”

“因为你要迷惑众人!”忽然一大群人涌入,当先一人大声道,“你当着帝歌百姓的面救成太尉,就是为了杀他的时候以此脱罪!”

灯光照下,那人坐在轮椅上,脸色苍白,赫然竟是赵士值!

他身后,是一大群以他为风向标,视他为师的文官!

“放屁!我为什么要杀他!”

“因为成太尉反对了对你有利的协议!”又一个声音冷冷接口,“当日帝歌山口我等六国八部首领遇袭,曾经被迫和挟持者签署了一道协议。其中浮水部的协议,就是将来将浮水沼泽的一部分出产转让女王名下,当时签协议的是浮水司空,但成太尉发现之后坚决不赞同,你知道后,恨他阻扰,故意安排了所谓画像的计划,诱他前来画像,又安排刺客来刺杀他,再装作自己奋不顾身相救,博得他的信任和百姓爱戴,再悄悄在指甲中下毒,杀了他!”

灯光下来人声音清亮,身形玲珑浮凸,是绯罗。

她身后静悄悄跟着六国八部的在京官员们,人人脸色铁青。

“这个协议我不知道!如果仅仅为了这个协议不能满足就杀人,难道我没长脑子?难道我不知道这事qíng的严重xing?难道我想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你行事恣肆放纵,何曾理会过规矩道德?”又是一声霹雳大吼,伴随着铁片甲叶的叮当摩擦声响,和独属于士兵的整齐快速小跑步伐,一骑黑马,忽然从黑暗中飙she而出,人未到声先至,响彻广场,“我儿当初和你无冤无仇,你都能在琉璃坊闹市,当着无数人的面,指挥着火马车撞死我儿!我亢龙为第一qiáng军,国师嫡系,国师待你不同寻常,你都能不顾后果,下这样的狠手,一个阻扰你获益的浮水太尉,你又怎么会顾忌后果,不敢杀人?你如此心xing狠毒,行事跋扈,你何曾顾忌过什么!”

灯光下他须发怒张,戟指颤抖,满头黑发已全白。他身后士兵黑压压如cháo水,无声无息涌入广场,青黑色的甲片,在幽huáng一团的灯光下闪耀如冷眼。

“是极!桑大祭司对你尊敬爱戴,你却一进宫便将矛头直指于她,为夺权无故毁祭司高塔,杀祭司护卫,覆桑家满门!你尚未登基,便已野心勃勃,伤大臣,败豪门,夺大权,你要的根本不仅仅是女王之位!你要的是倾覆这百年规矩,倾覆这稳定朝局,倾覆我大荒数百年铁律和天下!”

“有句话说对了。你确实是身负使命前来大荒的使者,但不是神的使者,是魔的使者!你的到来也不是为了拯救大荒,是为了颠覆大荒!”

“你入宫至今,没有遵守过一条规矩,没有学过一条仪典,没有见过一次教引嬷嬷,还多次羞rǔ我礼司派去的官员。你这样的女王,如何能安于其位,维持我大荒朝局平稳?你如不死,我等必将眼见你祸乱朝廷,遗祸黎民!”这回颤巍巍走出的,是终于把病养好的礼相。他身后,整个礼司的官员都在。人人面色涨红,神qíng激越——自从迎驾景横波之后,五司第一的礼司便陷入了有史以来最没地位最受气的状态,人人憋气至今,此刻环顾左右,顿觉心神畅快。

“妖女必死!”不知道是谁先吼出了第一声。

“妖女必死!”

“妖女必死!”

吼声一阵接着一阵,在广场上响起,此起彼伏,似làngcháo卷过整个帝歌。

天色幽冥,沉云浮动,暗淡的星光在极远之地明灭,笼罩着开国女皇巍巍神像,而女皇低垂的眼皮,则深冷地笼罩着底下浩dàng的人群。

景横波清楚地看见广场上一团一团都是人,有兵、有六国八部、有文臣、有武将、有礼司、有士子,有这几乎集合了大荒上层建筑的所有组成成分。

除最没地位的大荒百姓之外,所有。

景横波冷笑一声。

凑得好齐。

一个人能令这么多人反对,也算她牛bī。

此时她知道不必解释了,解释也无用,果然如宫胤所说,安排好的陷阱,必然天衣无fèng。这群人早已联合起来,费尽心思,等的不就是今日?

当日协议之事,她虽然抢到了一张,但关注的只是最后一行取消迎驾大典的事qíng,前面六国八部那么多条,哪里会一一细看。之后此事涉及到宫胤的朝政安排,她也无意多问,并不知道宫胤有让浮水部安排产出转让给她的事。

但此时要说不知,谁信?

何况还有那些yīn错阳差结下的,难解的死结。

只要她不愿做傀儡,只要她想做自己,只要她想挣扎着活下去,她就注定和这些人,永远站在楚河汉界的两端。

大荒的格局不容撼动,统治阶层的利益不容侵犯,那些对她出手的人不容她反抗,反抗就是不安分,是野心勃勃,是祸国妖女。

她掀翻得罪的不是桑侗赵士值,是整个大荒的既得利益团体。

她在捍卫自己的同时,也令他们畏惧,畏惧得抱团而起,第一次齐心协力对付她。

鸿沟裂痕早成,没有从容渡过的余地。

不是她杀戮他们,就是他们杀戮她。

那些冰凉的尖锐的嗓子,化为利刃,一刀刀戳向城头,她在万刃中心。

到了此刻,她反而不再愤怒,心深处是冰凉的冷静,满满溢着对这群道貌岸然者的恨意。

她从来都知道yù速则不达,知道在自己掌握更多力量之前,贸然和利益团体争斗,吃亏的只能是自己。她宁可选择彼此都能接受的缓和方式,为此不惜装神弄鬼,至今只取了听政之权。

然而这些人又何曾有一日放过她?

她还未进入大荒国境,桑侗就试图杀她。

她为自保毁桑侗,由此被所有官员警惕。

成孤漠之子与其说是死于她之手,还不如说死于潜藏的yīn谋。

赵士值自身龌龊,却粉饰着大儒的面具,煽动无知文臣和士子盲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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