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销魂殿(73)

他痛得脸色煞白,若不是有仙力护体,早已横尸当场。眼见胡砂又要唤来业火焚烧,他只得颤声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那些要死的人,是老天早已定好的命数,枉死成魔之人亦有其自身原因,你何苦迁怒在老夫身上?何况生生死死,不过是过眼云烟。凡人一世不过百年,转世之后,谁也不认得谁。你如此执著,又是何必!”

胡砂摇了摇头,只觉心中酸楚异常。

师父以前说过,人这一生总要遇到一些不可抵抗的压力,必须学会把脑袋低下去,顺从地做人。

她的人可以顺从,把脑袋埋进沙子里,学习青灵真君,像他一样视人命如草芥,为了点化与功绩,忘记以前的一切。

那些,不过是过眼云烟。

可他们不懂,其实都不懂。世上没有过眼云烟,那是无关之人的潇洒之词。她那样深切地笑过,幸福过,落泪过,痛苦过。眼见了一个又一个人的逝去,默然送他们离开。

这些,不会是过眼云烟。

她的心放不下过往,忘不了曾经。

凤仪说她活得像个耻辱,可她不能死得更加耻辱。

莫名死了,凤仪死了,芳准也死了。

这条路走下去,她或许也会死。

可就算是死路,也必须走下去。一直走下去,看到终点。

水琉琴落在她掌心,沉甸甸的,冰冷刺骨。

胡砂轻轻拂过琴面,手指蜷缩,五弦上迸发出简单哀伤的曲子来。

天旋地转,逍遥殿被包围在厚厚的冰层里,只是一眨眼的工夫。

冰层一点一点吞噬着青灵真君的身体,他骇然惨呼起来,厉声道:“撤走!快撤走……好!老夫答应你!把死去的人都复活过来!成魔的小子?芳准?你要谁活过来?没有问题!快撤走这些冰!”

胡砂手腕一颤,水琉琴险些落在地上。她怔怔看着他,低声道:“你怎样复活?”

彼时,冰层已经包裹住他的下半身,正朝胸口蔓延。青灵真君凄声道:“老夫马上去求天神帝女!只要将神器归还,她必然会答应!”

胡砂淡道:“好,你现在就去求她,求你的天神,让她先来救你!也让我看看,你的神是什么模样!”

刺骨的寒意已经侵蚀到胸口,他的下半身早已没有了感觉,此时却也顾不得其他,尖声大吼起来。

空荡荡的逍遥殿,只有他凄然的声音一遍一遍在废墟中回荡,反复叫着天神的名字,求他们眷顾。

在他身后,数根石柱承受不住断裂之力,轰然倒塌,砸入殿中的莲花池内。池里的水早已变成了冰块,碎裂开来,又被御火笛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熊熊火光中,隐约可见池底绘着神像,一个华服盛装的女子端坐莲花台,垂睫入定,神态安详,容貌美艳。

她在清远山沉星楼见过这位天神的画像。

天神帝女,象征慈悲与怜悯。

胡砂笑了一声,回头问他:“这就是你的神?她似乎没有搭理你的打算。”

青灵真君喊哑了喉咙,心底已是一片绝望。

胡砂再次捧起水琉琴,手指轻轻一拨,低声道:“如今,是该为死去的人做点事了。”

厚厚的冰层瞬间就将他冻住,他断臂与断腿处的鲜血染红了里面一层,稍稍抽搐两下,跟着便再也不能动了。

他做了许多匪夷所思的恶事,把他们的命运恣意玩弄。

可就因为打着天神的招牌,是为天神收集神器,所以苍天不会收拾他,只会给他功绩,让他平步青云。

如今他被冻在千年寒冰里,死得凄惨无比,永远这么被冻着。

苍天依旧不问,不管,不理,不知。

苍天不公。

胡砂猛然起身,将三件神器用力砸在地上,狠狠地砸,像是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一样。

不知砸了多少下,最后将它们砸得粉碎。

水琉琴碎裂的那一瞬间,似乎悲鸣了一声,顷刻就裂成了两三截。

如今,再不会有人用血肉去养它了,也再不会有人被它的寒光杀死。

就让这些神器静悄悄地变成碎片,埋在这里吧。

胡砂长长出了一口气,转身便走。

天顶似有雷云团聚,一瞬间暗了下来,像是要压在她头顶一样。

是了,她这次真正胆大包天,毁了三件神器,天罚来得真快。

她腾云飞出逍遥殿,落在阶前一块平台上,敛衣坐下,安安静静地等着天雷来劈,天火来烧。

头顶轰鸣声愈加响,“刺啦”一声,数道天雷劈在她身周,像是在警告她。

胡砂定定望着清远的方向,隔了茫茫大海,千万里之遥,又怎能见到清远山头的绿意?可她分明望见了芷烟斋前烟霞明媚的杏花。

花都开好了,芳准何日能醒来?

花会谢,可还会再开。

但人一去,再也不会回。

有滚烫的液体顺着她的脸颊缓缓落下。

一道巨大的天雷正劈中她头顶,她浑身一震,只觉眼前光亮大盛,像是有无数虹彩流窜而过,绚丽多姿,莫可名状。

慢慢地,七彩虹光开始褪去,耳边听得一声久违的敲击铜缸的声音,“当”一声脆响。

胡砂猛然回神,茫然四顾,但见一间雪白香堂,架着神龛,上面供着三清,香炉里轻烟袅袅,无声无息地往上飘。

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房间。

她只觉浑身无法抑制的发抖,慢慢走到窗边,轻轻推开雕花木窗。“吱呀”一声,院中一群人都惊愕地望过来。

然后,五年不见的爹和娘惊呼着狂奔而来,一把抱住她,紧紧地抱住她。

她回到原来的世界了。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如今已是九十月的光景,庭中红叶翩翩,飘落如雨。胡砂常常倚在自家栏杆上,静静看着那些火红的叶片,眼前却总现出芷烟斋前明媚的杏花。

以后,是再也见不到了。

还记得刚回来那会儿,她夜夜不能寐,徘徊在香堂里,一坐就是一整夜。

想回去,又怕回去。

直到今天,她还没弄明白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她砸坏了三件神器,天雷落下,本应和凤仪一样,被劈成青灰,谁能想到居然将她送回家了。

从何处来,归何处去。

这种感觉,像是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做下逆天的事,最后却侥幸生存,只余下茫然与无力。

这不是她要的结果,可她也不知究竟要个怎样的结果。

她空着两手回到家里,莫名大哥的骨灰与衣物都没带过来。只能趁着某日夜深人静,偷偷腾云飞去渝州,对着脚下万家灯火默默祈祷,希望他的阴灵能够回归,不用漂泊在外。

熟悉又亲切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紧跟着,一件暖和的小披风披在了她的肩头,娘温柔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天凉了,怎还穿这么少?生病了怎么办?”

胡砂笑着点了点头。她没有告诉父母,自己修行了五年,早已不用吃饭,不惧寒暑,更能够唤来云雾,日行千里也不在话下。

曾经天天念叨着,想让父母看一看的绝技,到如今她却提也不想提。

娘替她拨开腮上的碎发,心疼地打量着她,目光里到底还是含了些疑惑,隔了一会儿,问道:“胡砂,这几个月你去什么地方了?我和你爹急得每天往衙门跑,就差把整个嘉兴翻过来了。你怎么又突然出现在香堂里?那身衣服……你这容貌……”

她在海内十洲过了五年,容貌、身材自然与十五岁离家的时候大异。

只是千算万算,怎么也没想到,海内十洲的五年,只是她原来世界的四五个月。她长大成人,经历了无数辛酸,只是一个春天到秋天的时间。

可她不想说,只低声道:“娘,以后我一定告诉你们。现在别问我,好吗?”

娘点了点头,欣喜地将她抱在怀里,柔声道:“等你想说再说,爹娘都不逼你。什么都比不上你能回家!能回来就好啦!”

起风了,有点凉。胡砂自己虽然不惧寒暑,爹娘可不行。

她扶着母亲进屋,母女俩说了好一会儿久别重逢的贴心话。娘忽然不知想到了什么,拉着她的手低声道:“对了,你那门亲事……”

胡砂心头本能地一凛,张口就想拒绝,却听娘又道:“爹娘前几日才晓得,为啥那元家公子长得如此俊俏,家世又好,却愿意和咱们这种小户人家结亲。原来,他家公子生下来就是个痴子,二十多年啦,连床都不能下,完全是个废人。知道他家情况的人家,都不愿与他家结亲,就你爹傻,被人家给套住了。要不是前几天隔壁张大婶告诉我这事儿,咱们岂不是做了冤大头,把个好好的女儿推火坑里去?你爹这两天忙着和他家商量退亲的事,回头咱们再给你安排个好相公,让你风风光光地嫁过去。”

胡砂难免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那个纸上的绝色相公,多少次让她念念不忘,喝醉酒了拿出来在芳准面前卖弄,还经常被她拿来提醒自己要注意妇德妇德,谁知道最后是这样的结果。

世事变幻无常,真令人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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