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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枕邯郸(18)+番外

作者: 景相宜 阅读记录

起来第一件事当然要洗漱。沈宁在卫生间门口甩开赵邯郸的手,他伸出双手触摸墙壁,面孔上流露出难堪的神色。他紧皱双眉,在赵邯郸的视线下成为彻彻底底的盲人。他摸到水池,干燥的大理石冰冷,再向前,是金属制的水龙头。拨动它,像拧开一扇门,沈宁庆幸没装感应式。不然他摸十几分钟都摸不到开关。水龙头从各个方向来撞他,在手指上咬出鲜明的痛感。为什么以前从未发现这些钢铁与水泥可以如此轻易地伤害他。探寻、求索,手指替代了眼睛,却永远无法像它们那样灵敏。

把手被打开,水哗地流出来。沈宁抓住龙头,掌心一点点挪移到水下。清凉的水淌过手掌,他终是松一口气。他就那么无端地站了一会儿,沉浸在好不容易做到一件事的放松之中,在这段时间里他什么都没有想,甚至没有去想下一步该怎么做。

赵邯郸从他背后靠过来,是一个比沈宁温暖很多的热源。他托住沈宁的肘弯,让它上抬。架子上摆着刷牙的水杯。沈宁摸到自己的漱口杯,指腹抚过六边形的棱角。赵邯郸自己用的是最普通的圆形。对沈宁来说,形状上的区别是最好的辨认工具。拧开牙膏很顺利,沈宁从底部往前挤,“噗嗤”,一大团牙膏溅出来,掉在沈宁手指上,很凉。

“把架子拆掉。”沈宁说,“这样我不方便。”

赵邯郸捏住架子上的玻璃,上下摇了摇,咬合的无痕胶经年被水侵蚀,竟然有些微松。赵邯郸说好。

沈宁把手指上的牙膏抹到牙刷上,慢条斯理地漱口刷牙。好极了。赵邯郸在另一边刷起自己的牙齿。

第一天就这样波澜不惊。

☆、钢琴课

沈宁昨夜做了梦,不算愉快。

梦的残影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使他一整天都被梦里的世界追着跑。他失去了视力,眼前是漆黑的、不透光的夜,不像以前可以有种种方式从这藩篱里逃出。现在的他只能被动接受。

于是回忆一层层被翻起,黑暗是掘地的犁,久远的岁月沉积在地下,死去的作物混着泥土被翻出来,全是没有希望的尸体。沈宁变回一个小孩,在和悦园里跌跌撞撞地行走。房间是如此空,没有爸爸,没有妈妈,只有女工不间断的呼唤。那些呼唤拉长了声音在空中飞,是电视和漫画里拖着尾巴的幽灵。整间宅子都充溢着幽灵,它们聚成一团,在经过时放出冷飕飕的气,像冬天。沈宁总是找地方把自己藏起来,衣橱、书柜、阁楼,能塞下自己的地方他就去塞。你不知道他捉迷藏玩得有多好。在沈家平辈还会聚在一起做游戏的年岁里,沈宁是等到游戏结束也不会被找到的人。

天黑了,他会从藏身处里轻巧地脱身。女工下班了,他还是蹑手蹑脚走过无人的大厅。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沈宁那时还很小,他考虑不到这样的问题。他只是在游戏,跟他自己,玩属于他一个人的游戏。

那时候沈家老爷子还健在,沈宁他们这些小辈会到老宅里住。宋之奇和宋之袖已经十多岁了,不愿意参加小孩子的游戏。之奇还好,会带着组织组织,之袖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沈宁跟李家和程家的小孩子一起玩,他们不玩捉迷藏,在之奇的主意下玩买进卖出的游戏。几个小孩子把自己有的东西拿出来,用扑克牌做纸笔,相互买卖,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程雪云是唯一的女孩子,她对男孩儿们的玩具全都不感兴趣,自己坐在娃娃堆里过家家。李家的小孩叫李无波,跟沈宁大一个月,出生在春天的尾巴。李无波常常向程雪云借牌,软泡硬磨赖皮得很,程雪云不吃她这一套,通常只丢几张黑桃红心方块1,她那时还理解不了“A”比三大的概念。买来的玩具程雪云不喜欢,最终还是落进李无波自己的口袋。沈宁对这些游戏不是很感兴趣,比他父亲年轻十几岁的沈恕叔叔教他玩过一次二十四点,沈宁就把手里的牌铺开,选四张然后玩下去。到最后大家还是各玩各的。长大了再见面,谁也不记得小时候有过一起游戏的时间。

沈宁六岁的时候沈常给他请了老师。一开始是个戴眼镜的女教师,年轻时得过很有名的奖。她戴一副度数很高的眼睛,嘴角耷拉,眼睛掩在反光的镜片后看不清楚。沈宁对她的印象只有她鼻梁上架着的锅底厚的眼睛。每次沈宁弹琴前她会带他一起洗手,用后来小学里编成儿歌的标准方法,搓洗、冲洗,不厌其烦。她认为这可以保持钢琴的洁净,尤其是沈宁那架价值不菲的三角钢琴。

从那时起沈宁不再热衷于玩捉迷藏,他找到了隐藏自己的全新地带——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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