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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枕邯郸(19)+番外

作者: 景相宜 阅读记录

女教师兢兢业业教他五年,沈宁在儿童比赛中渐露头角。女教师的年纪越来越大,眼镜也越来越厚,一种前所未有的憔悴攀上她无辜的眼角。她的琴声变得激烈且易怒,在高音处刺耳,在低音处浑浊。有一天,沈宁坐在椅子上听她弹奏新的协奏曲,而女教师的琴声就像暴风骤雨一样混乱狂放,她无所依凭的心绪尽数倾泻在琴音里。到最后仅仅是愤怒的拍击。

她哭了。伏在琴键上,肩膀一抖一抖,泪浸湿了她黯淡的灰色衣袖。

没有人爱我。她这么说。

即使沈宁做了她整整五年的学生,跟她还是不亲近。他甚至有些怕女教师,因为她很少笑,也不会像其他到家里来的人一样给他带些昂贵的玩具。在她身边,沈宁的生活就只是练琴。黑白键交错的世界单调无味,他在音阶上来回逡巡,却怎么也走不出乐谱的迷宫。他弹《野蜂飞舞》,手指在琴键上快要飞起来,在这么高速的敲击下,或许指纹也能够磨平。等他弹完了,女教师说弹得很好。这是她第一次夸奖沈宁。

第二天沈宁老早就坐在阁楼里,桌上摆着切好的水果。他把手放在钢琴上,偶尔弹响几个音符。他侧着耳朵听人上楼的声音,怀着点不明显的雀跃等女教师来上课。

但是她没有。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女人,年轻美丽。在几年后她带着自己的儿子搬进了沈家。她递给沈宁一盒巧克力,白皙的手指将颈边碎发撩到耳后去。沈宁抓着那盒巧克力,心中升起奇怪的预感。他想他知道这个女人出现的原因,也知道他父亲带她来见他的原因。其实沈宁一点儿也不在意。他只想知道昨天才夸过他的女教师去了哪里,为什么上课的时间到了她还没有来。女教师一直是最守时的。

沈常说老师辞职了。如果你喜欢钢琴,爸爸可以给你找更好的老师。

沈宁低头看着黑白键。他知道,该从藏身处爬出来了。

后来沈宁才知道了一点女教师的事。她一直过着很苦,老家的双亲吸她的血生活。好不容易在乐坛小有名气,却无力支付高额的深造费用,她只能止步。这就是望洋兴叹吧。梦想与现实之间的距离如隔鸿沟,她跨不过。选一个优渥的家庭,赚一笔丰厚的酬金,是她所能获得的最优解。每当沈宁小小的身躯坐在琴凳上,不熟练地弹奏那架昂贵的钢琴。她的心就泣出红色的血。

她本可以。

辞职的那年女教师三十五岁,还没结婚的她在老家那里已经成了笑柄。她曾经仰慕过一个人,他们一起上过课,但那终究只是梦幻的憧憬。沈常带沈宁去听过一次音乐会,她也跟着去,穿最体面的裙子坐在台下,去之前用熨斗熨了又熨。她看见他,黑色燕尾服的绅士,钢琴烤漆的流光在华灯映射下灿然似火。钢琴的独奏。她哭了,用眼镜遮着抹掉泪水。没人想象得到她多难过。

没人爱她。

甚至没人爱过她。

她三十五岁了,还没有人爱过她。

沈宁弹《野蜂飞舞》。她在边上看,看到年幼的自己也在练琴。不知道经了几手的旧钢琴,音都不准,她拿纸片贴在桌子上模仿琴键,假装这是世界上最好的琴。她近视了,家里没人发现,她用蒸米饭的热气熏眼睛。热气扑上来的时候眼睛酸酸的,确实有一刻的清晰。但水汽散去后,留给她的依然是模糊不清的视野。光阴荏苒,她终于走到光下,以为这是新开始。但光亮了一霎就熄灭,她还不肯谢幕,仍在原地固执地等。她还在存钱,还在写谱,在教导沈宁的间隙编织自己的乐曲。她还想着要买新的琴,不用沈宁这架这么好。她有看中的,琴行里的二手货,敦实稳重的棕色,音色清脆,只几个键要调一调。钱快攒够了。

可是没人爱她。

没人知道她依旧有弹琴的梦,没人知道她相中了自己的琴,没人知道她离买下它只一步之遥。她倦倦地撑着头,疲惫感在胃里翻江倒海。她不软弱、不低头、不依附,她追寻自己的梦。但是,忽然之间,她什么都不想要了。

沈宁弹完一曲,修长的指放在琴上。对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来说,他的手指过分的纤长。沈宁是个沉默的孩子,对教学的课程他只是从善如流。一开始他们还有过短暂的交流,后来两方对课程都过于熟,在缄默中按部就班地进行,琴音填满阁楼的空气。好像只是更寂寞。

女教师说弹得很好。沈宁一直弹得很好,他有天赋,又具有这个年龄段小孩通常所不具备的沉静,简单来说,就是坐得住。他可以花两个小时练习枯燥的指法,而不是哭闹着要出去玩。或许双亲在生活中的缺席造就了这一点。沈宁如尘埃一般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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