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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枕邯郸(36)+番外

作者: 景相宜 阅读记录

然而沈宁只是单调地宣判:“赵邯郸,你说谎。”

好吧。既然他如此坚持。赵邯郸冷笑,说:“那我就说谎了。我承认我说谎了。”

“你满意了?”

“我搞不懂你在执着什么,沈宁。证明我在说谎?你要向谁证明?证明了又怎样,我错了吗?”

他语调平淡,跟他母亲一脉相承的漫不经心。林孤芳是个肤浅冷酷,但同时又具有强大生命力的女人。她太漂亮,漂亮到做很多事可以不计后果。沈宁的妈妈则不同,她眉宇间紧锁困然的抑郁,龟缩在床对着腹上的妊娠斑自怜自伤。她太漂亮,漂亮到许多事情斤斤计较。

赵邯郸身上流着林孤芳的血,似乎也遗传了她对承诺的漠视。从他小时候模仿林孤芳字迹欺骗老师开始,他就不以为说谎是龌龊龃龉的事。人们真的在意吗?那不过是一个签名。他的伪造是能让两方都体面的良好办法。谎言是必要的,因为人们并不在意真相。

想象他拿起魔方然后告诉沈宁他一面也没有拼对,那沈宁还会像现在这样对一个微不足道的谎言喋喋不休吗?他早就摔门离开,哪怕在地板上摔得青紫也不肯接受自己的失败。赵邯郸给他台阶,他反而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沈宁是很聪明,但他太爱钻牛角尖。既不放过别人,也不放过自己。

沈宁慢慢摇头,他冷静下来,推离赵邯郸的手。不知为何,他感到一阵微冷的风依上他的背。房顶上结满经年的青苔,正从苔藓尖端的稀薄浅绿滴落露水。如此冰凉。

“你没有错。”沈宁说。

“就像你曾经说你不会离开南都。”

赵邯郸看见沈宁的脸垮下来,吃了一闷棍似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正常的轨道之外。面容如撕裂的面具一样扭曲。他咬住发抖的唇,睫毛上接连沁出许多泪珠。

一处模糊的回忆在记忆深处隐隐生发,赵邯郸竭力思索,那个场景却在波浪翻涌里消弭于无。那些如种子一般飘飞的话语,落在水泥地上就化成灰,他未料到当真有这么一颗,能落在沈宁心中的一方土壤。

甚至有长出根系的机会。

“你自己都不记得了。”沈宁说道。

赵邯郸面上火辣辣,沈宁说的没错,他确实不记得。

“‘我永远是你哥哥。我不会离开这里。’赵邯郸,那也是你善意的谎言吗?”

在沈宁被窥见脆弱的夜晚,赵邯郸伸出手覆盖他潮湿的后颈。他们两个在车祸的余焰中劫后余生,满身是淋漓的汗。赵邯郸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肩,节奏与刻板的时钟相同,黑暗被推离数寸,昏暗走道中灯光微明,像是在梦里。

赵邯郸对他说:

阿宁,你还有我。

我永远是你哥哥。我不会离开。

沈宁曾在这些话语中汲取到些许温暖,但赵邯郸转身就离开南都。他放弃财产,抛下过去,抛弃沈宁。

他把沈宁独自一人留在冗长的过道,留在旧日围囿的阴影。

赵邯郸,你说谎。

你所说全是谎言,谎言,谎言。

“你说够了吗?”赵邯郸开口,“沈宁你哭够了吗?”

他抓住沈宁的手腕,白冷的瓷经过烈火煅烧,此刻却如此易折。沈宁像被白蚁蛀空的木头,簌簌落着无言的泪。自赵邯郸归来,他越来越无法控制情绪,或许是因为那一次哭泣被他发现的缘故,似乎只有在赵邯郸面前,他才能心无芥蒂地宣泄。

积累了四年的、痛苦的泪水。

有些疼痛是无法消失的。它不会被时光治愈,只会在岁月中愈积愈伤。原本拥有的双亲在瞬间失去,触手可及的亲情永不可得。赵邯郸选择逃避,而沈宁迎上去,把每一道创痕在夜间深深舔舐,以为每个伤口都是一座城池,会牢牢捍卫着中心。他以为他不会再为这些伤口而悲伤,他以为他会被过去的伤痛所保护。

但其实不是。

一只手靠近他,从他睑下抹掉泪水。赵邯郸语声犹疑,第一次对沈宁的眼泪产生不知所措的情绪。他酝酿良久,方才吐出几个干巴巴的字眼,个个如拭泪的手指一般僵硬。

“别哭了。”

“你可是沈宁。”

“你都二十二岁了。你自己数数,我回来之后你到底哭了几次。”

黑暗里沈宁能清晰感觉到赵邯郸的存在,他指腹的温度被泪水熨得滚烫。他依然不知道该怎么和沈宁相处,一时找不出什么话来说,只好沉默,像四年前那样不得其法。他们的父母都没有教会他们如何去爱,他们自己学着相处,不过是邯郸学步。依着旁人样子亦步亦趋,连自我的个性都失掉,自诩强硬的沈宁在赵邯郸面前是扑腾在水中的纸老虎。他自身难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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